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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記憶中的哈依德下士是個神情恐懼的中年人,他趴在骯臟且滿是血污的陣地上,被同伴的尸骨環繞。他所見的天空是血一般的紅色,钷素火焰正在將整座叢林焚毀,升起的煙霧很快就將轉變成毒霧。
他緊緊地抓著自己的槍,那雙手青筋暴起,手指泛白。
這是我對他最深的記憶,因為那雙手雖然在顫抖,但仍然隨時做好了開槍戰斗的準備。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他比我要勇敢。
而他現在站在我面前,胡子花白,頭發雜亂。他的臉上滿是艱辛生活留下的風霜,因過度的衰老而誕生出的皺紋已經將服役時期留下的傷痕包裹、淹沒,使那些榮譽的傷痕難以辨認。
他很想站直,但卻受限于顫抖的雙腿而難以做到。他的臉上有種令我感到陌生的神情——夾雜著委屈的憤怒。
那種情緒差點讓我崩潰,因為我已經意識到,有些東西出了問題。細節?程序?還是某人的無心之失?
我可以不眨眼睛地對一群被驅趕到我面前來怯懦地揮舞著農具的平民開槍,以嚇走他們,卻無法直視哈依德下士此時的臉。
我握緊賽拉諾的手,她的骨頭輕輕地嘎吱作響。她以同樣的緊握予我回應,我側頭看她一眼,發現她緊繃的下巴正在抖動。
哈依德走向我們,他不愿坐下,刺目的燈光灑在頭頂,刺激得他不斷眨眼,于是原體以較為堅決的態度揮了揮手,燈光在此刻暗淡。
他偉岸的身形隱沒在黑暗中,我僅能看見一個模糊的、使我難以呼吸的龐大輪廓。而這個輪廓的主人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老下士的肩膀。
“坐下吧,哈依德,你必須想盡一切辦法堅持到這場審判結束?!?
“遵命,長官?!崩舷率可硢〉鼗卮?。
他稱呼雄獅為‘長官’,毫無疑問,這已經算得上是一種逾越了。但我相信,在這個房間里發生的任何事都絕對算不上空穴來風
為審判庭做事長達十二年后得到的某些東西開始在我腦中發揮作用,我意識到,老下士本人是不可能提出要主動稱呼雄獅為長官的。因此,這只能是原體自己的要求。
這是一種隱性的保護。
我看向老下士,看向那雙夾雜著疲憊的眼睛,在這一瞬間,我想了很多事情,我有非常之多的問題想要問他,但我拒絕這么做。
代表我們發言的人只能是我的女主人,我無權跨越那條紅線。而且,我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些問題到底出自何方。
你看二十年前,化身地獄的索維特.被困在那片火海里的人不止他一個。
我,還有賽拉諾·范·德爾萊夫,我們也是其中之一。
人類的壽命很短暫,因此我們的記憶功能也不大出色,我們只能記住一小部分特別重要的事情,而這些事情中總有些東西會徹底地影響到我們。
我見過好人被逼成瘋子,見過刑場上痛哭流涕自我懺悔卻拒絕被救贖的死刑犯,而現在,我正看著一個被我們的錯誤所埋沒的人沉默不語。
這些東西讓我心里的某一塊尖叫不休,它催促我去問他問題,它催促我將錯誤改正。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恨死這份工作了?
“它是什么?”老下士問。
他開門見山地把這個問題扔了出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我不確定我的女主人是否會將真相透露。
十二年了。這些事情,她就連我也沒透露半點。這世界上還知道真相的人恐怕只有她和掌印者,后者就是秘密本身,而我的女主人
她把保密條例維護的很好。
她重視她的工作勝過一切。
“這要看你如何定義。”
然而,在一段時間的沉默過后,我聽見她這樣回答。
很好,賽拉諾·范·德爾萊夫,一個不錯的開始。
我松了口氣,從未有一刻如此感激過她那簡單直率的性格,盡管她有時候直率得過了頭,偏愛以暴力——我是說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
“你說吧。”老下士接上話,他的臉看上去幾近麻木。
憤怒已經消弭了,遁入他內心深處,我還能看見一些殘留下來的部分,但并不如何清晰。我嘗試著想從他的眼睛里一窺究竟,可惜卻失敗的非常徹底。
哈依德的眼睛里什么也沒有,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害怕得到答案。
這二十年來,他想了這個問題多少遍?他是否像我一樣在床鋪上忽然驚醒,被冷汗與恐懼包圍,然后閉上嘴,關住尖叫?
我放緩呼吸,和他一起開始等待答案。
“按理來說,我無權透露索維特事件背后的真相給任何人,但是.”
我的女主人深吸一口氣,忽然放輕了語氣,扔出了一個讓我根本摸不著頭腦的問題。
“他在這里,是不是?”
黑暗中的輪廓平靜地頷首。
誰?他們在討論誰?
“我就知道?!辟惱Z喃喃自語?!澳堑鯄嫛揖椭朗沁@樣,我能察覺得到,如果是這樣.”
她再次深呼吸,匕首似的肩膀猛地墜落,一直以來支撐著這具干枯瘦弱身體的某種力量被她親手抽離了出來。
我的女主人還坐在原地,但我心知她已經遠去——至少我所熟知的那個部分,作為審判官的那個部分已經遠去了。
此時留下來的,只是一個被某種超自然的力量折磨到了極限的可憐女人。
她第一次主動握緊我的手。
我受寵若驚,但也咬牙切齒——你怎么不早點這樣做呢?
“惡魔。”賽拉諾輕聲吐露這個單詞?!叭魏纬跻娝娜硕紩⑺唵沃苯拥貧w類為惡魔之一,它完美地符合我們對惡魔的定義?!?
“首先,它是個超自然實體,是違反了邏輯、理性和每一條物理定律的存在,它不應該出現在物質界。其次,支撐它在人世活動的力量源自亞空間。最后,它帶著某種強烈的情緒,并為那情緒所驅使。”
她停頓了數秒,好像是在刻意地留出一點時間給我們,讓我們能夠消化她所說的那些話語。但真相其實并非如此,她停頓只是因為她在思考,而這房間里的三個人也并不需要緩和的時間。
哈依德下士只希望快點知曉真相,無論那真相到底如何,二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任何人變得偏執。
而我早就知道了這些定義,為審判庭工作讓我有充足的機會知曉這些我本不該知道的東西。
至于雄獅我認為我在《惡魔圖鑒》上看見過的每一種惡魔他都殺過。
“但它不是惡魔?!?
我的女主人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非常悲傷,非常凄涼,仿佛是在質問——它怎么會不是惡魔呢?它怎么可能不是呢?
但事實就是如此,它不是惡魔。
我為我自己的猜測終于得到了應證而感到了短暫的喜悅,但也只有那么短暫的一瞬間。很快,我便陷入了和她同樣的疑問里。
它怎么可能不是?
“惡魔們以靈魂為食糧,它們渴求的情緒本質上不過只是靈魂的附庸?!?
“亞空間是一面鏡子,在其內翻騰不休的是我們自己的倒影。因此,如果將那些極端的情緒扔在一邊,惡魔們完全稱得上是我們的倒影?!?
“它們所做的事情都是我們會做的,它們邪惡褻瀆的追求在凡世間永遠能夠找到完全相反且好上千百萬倍的例子。換句話來講,我們一直在和自己斗爭,下士。”
“人們在看見惡魔時所升起的那種本能的恐懼正是由此而來,我們害怕糟糕的自己,我們甚至連看都不愿意看上一眼。而它不是我們的倒影,它不渴求靈魂,不追奉任何一種瘋狂,它僅僅只是.”
我的女主人停下講述,陷入了啜泣之中。我惶恐不安地看向下士和雄獅,寄希望于他們能給她點時間,讓她緩和一下情緒。
說實話,親眼看見賽拉諾·范·德爾萊夫哭泣給我帶來的震動可能比得知雄獅在此還要大.
我這輩子從來沒想過她會哭。
就算在那些最軟弱最不切實際的臆想里,即我死得像是個英雄的那些幻想中,我也沒覺得她會為我哭泣。我覺得,她頂多會合上我的眼睛,或是把我的徽章拿走,然后就要大開殺戒。
而她現在在哭。
這不禁令我開始愈發深刻地思考她剛剛的那些話,她沒能講完,最重要的部分被卡在了她的喉嚨里,但她說出來的那些部分已經完全足夠發人深省。
我回想起我親眼見過的那些惡魔,回想起我當時的恐懼、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和豎立的汗毛.
我意識到她是對的,至少有一部分是對的,我們對那些惡魔的恐懼并非完全出自生理因素。就算再怎么訓練有素的精銳士兵,也會在看見它們的那一刻被恐懼所俘獲,哪怕只有一瞬間。
但阿斯塔特們不會。
無論面對什么樣的敵人,他們都能立即發動進攻。他們做過改造手術,因此免除了身為人類在生理與心理上的諸多缺陷,這給他們帶來了優勢。其中之一,我相信就是對于多數恐懼的免疫。
我不信他們真的什么也不怕,但他們一定不怕惡魔。我為這個想法背后藏著的可能性而備受振奮——為什么他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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