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某可以留下。”

    “咦——”

    沉默片刻的周德威突然答話，這一句話頓時令眾人愣忡緘口，過了一會兒，五鎮(zhèn)盟的人氣血上涌，再次聒噪不止，甚至掖袍挽袖，欲作扭打狀。周德威大喊住手，嵇昀上前拉拆，眾人才收斂了些，但仍然怒氣未消，朝李克用喊話：“李克用！周大哥是我們的頭領(lǐng)，仁義素著，江湖上人人尊稱一聲‘河朔大俠’，你無非是個聚眾稱霸的土皇帝，有什么本領(lǐng)敢讓他受你驅(qū)使！？”

    群豪這番話一出，震驚嵇昀，眾太保的臉色也都十分難看，誰人不知，在沙陀城的地盤上，對李克用不敬，那就是嫌命長。

    “哈哈哈！”嵇昀正兀自叫苦，卻不料李克用忽然大笑。

    此時穹頂傳過幾聲雁鳴，李克用即刻命道：“取過我的鐵弓來！”

    只見李克用左手持弓，右手從狼皮黑絨箭囊中扯過一只雕翎羽箭，彎弓搭箭，對準(zhǔn)了天空中的大雁?？伤话l(fā)，又把羽箭拿下來，沖眾人說道：“你們知道大雁在飛的時候為什么要擺成陣形嗎？不是因為長幼尊卑、按資排輩，而是一旦成形，頭雁便要頂風(fēng)冒雨，扛起引導(dǎo)群雁的重任，而群雁在它后側(cè)，便能依賴它飛過時激起的大風(fēng)，節(jié)省體力。”一面說著一面不經(jīng)意間把箭頭折斷，頭端只剩光禿禿的箭桿。

    說時遲那時快，李克用將斷頭箭搭上弓弦，臂力所到處，弓開如玉盤。但聽“嗖”的一聲破空嘶鳴，雁陣末尾兩只并飛的大雁雙雙中箭而落。

    “好！”

    眾太保齊聲叫好，周德威、嵇昀也看得不勝驚訝。見此，五鎮(zhèn)盟眾人閉口不語。隨后周德威與李克用登臨高坡，對天起誓，互相立下三年之約。

    沙陀大宮中，李克用擺宴慶祝，觥籌交錯好生熱鬧。唯獨(dú)西南一隅的偏房里，氣氛冷情。

    這間不大的屋子里，匯集了嵇昀、薩迪婭、王建、龐師古、野南潯和江小雨。除了江小雨倚靠在床榻瞑目養(yǎng)神，其余五人圍坐在桌前，個個神色凝重。

    外面不時傳來樂舞笙歌，野南潯坐不住，起身在屋里轉(zhuǎn)圈：“哼，這個李大堡主，真他媽的小氣，又是山珍海味又是歌舞助興，連養(yǎng)的狗都有大塊肉吃，卻偏偏教咱們幾個在這兒吹冷風(fēng)?！彼_迪婭糾正他：“不是小氣的事，他是有意向咱們表明態(tài)度，他還是不愿意出兵相助。”王建嘆了口氣：“早知今日，倒不如當(dāng)初多等幾天，與嵇昀一起來，恐怕就是另一番結(jié)果了。”嵇昀知他是在自責(zé)，忙勸慰道：“倒也不是三將軍有什么過錯，只是有人從中作梗?！彼_迪婭心有疑問：“你說的是劉仁恭？”嵇昀道：“不只是他，我看各位太保也是不愿出兵的，畢竟朝廷當(dāng)年曾出兵征討過他們。還有就是那個孫伯仲，我一直在想，玉璽失竊的晚上，虎毛容易得來，初凈身上留下的掌印卻不易造假?！彼_迪婭恍然，秀眉輕舒：“你是會不會孫伯仲與九天圣教有關(guān)系？”嵇昀舉目平視，看得出他正在思考著什么。

    此時，屋外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薩迪婭打開門，六名侍女隨即端著酒肉蔬果走進(jìn)來，野南潯看到山珍酒水，不免口中生唾，雙眼發(fā)直。侍女們擺好菜、斟好酒，請嵇昀等慢用。薩迪婭方待追問讓送菜來的人是誰，門口處早傳來一聲輕靈悅耳的喊聲：

    “嵇昀！”

    旋即一個人影從門垣閃出，歡蹦亂跳地朝這邊過來。嵇昀聞聲便知是李萱，即對薩迪婭、王建等道：“是李家小姐?！彼_迪婭早聽嵇昀講起過這位貴族千金，只道是個嬌滴滴、文弱弱的淑女，未料想是個活潑精怪、開朗愛笑的女孩。王建等聽聞是李克用的女兒來了，忙起身相迎，只在目光落到她的身上時，王建如同觸電一般，愣住了神。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嵇昀，我一個人給你換回來四個，你這次可是賺大發(fā)了?！彼桓钡靡獾纳袂?，仿佛不是嵇昀搭救了她，反而是因她的功勞，才使父親釋放了他們。李萱隨手推開遮擋住門口的王建，就好像推一扇沒有生命的門一樣，隨即在桌前坐下，招呼嵇昀坐她身旁：“干嘛傻站著？！過來陪我吃飯呀?！彼秀备緵]有把薩迪婭、王建等人看在眼里，似乎這里只有嵇昀，旁的一概視若無睹。她的所作所為，讓嵇昀身邊的薩迪婭隱隱感到一種難言的不愉快，嵇昀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和薩迪薩臉上細(xì)微的變化，清了清嗓子，“來來，那大家都坐吧?！薄皩Γ甲甲?，我早就餓了?！币澳蠞∫灿X察到一絲尷尬，連忙順著師父的話招呼眾人落座。

    “咦？那里怎么還有一個？”聽到眾人吵鬧，江小雨便醒了，李萱聽到床邊的動靜，這才察覺到她。李萱顰湊著眉角，上下打量江小雨，奇怪問道：“我怎么沒見過她？”嵇昀解釋說江小雨是同他一起來的。本以為只是一句尋常的介紹，卻不料惹翻了這位刁蠻無禮的李家小姐，她指著嵇昀，半晌說不出話，但眼神如劍，鼻下連連喘著粗氣：“好你個嵇昀！居然背著我和別的女人鬼混！”野南潯正盯著滿桌的菜肴流口水，忽聽到李萱這么一句，登時被唬得驚跳起來。嵇昀連連擺手，舌頭如同打了死結(jié)，期期艾艾地說不好一句話。薩迪婭看看李萱，再看看嵇昀，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的難受，別看她在大是大非面前，有十足的毅力和膽魄，在個人情感上卻是個含蓄害羞的人，在這種時候，秉性中平和順從的特點(diǎn)與內(nèi)心對圣潔無暇感情的追求之間爆發(fā)著激烈沖突。

    嵇昀也不好過，李萱言語無狀，在薩迪婭面前極盡表露她對自己的情愫和醋意，更為要命的是，這醋意并為薩迪婭而生，而是因為在場的第三個女人。這下子，嵇昀該如何向薩迪婭解釋得清，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現(xiàn)實果不其然。江小雨一言未發(fā)，莫名其妙地招致來李萱的大嚷大叫，心里自是不悅，若是擱在以前，她定然會說出什么損貶難聽的話，但今天因為是嵇昀，她涌了幾股，終是止住了脾氣。

    可李萱卻是個從不會壓制自己情緒的人，她自認(rèn)為專為嵇昀備了好酒好菜，主動過來陪伴，已經(jīng)是極大的付出和恩惠了。換給了旁人，即使說不上感激涕零，也須是感動心歡，可是嵇昀，“背著”她與這個民間女子廝混不清，這非但辜負(fù)了她今天的一番準(zhǔn)備，更辜負(fù)了她以往的一片傾心，想到氣處，忍無可忍，“讓你吃！吃什么吃！”她氣沖沖地上前，一下子把桌子掀翻，滿桌的珍饈美味灑落一地，看得野南潯腦袋不住地發(fā)顫，忙從地上撿起一個未沾染塵土的鵝腿，揣進(jìn)懷里。

    “哪里是什么大小姐，簡直就是活土匪。”江小雨再也抑制不住脾氣，板正著臉說道。李萱既惱怒又委屈，她一直是受人寵愛的寶貝疙瘩，哪里聽到過半句逆耳的話，氣急了張著拳頭就要來打，嵇昀連忙去扯，卻不慎抓在她有傷的小臂處，“?。　崩钶嫣鄣么蠼校剡^頭瞪著雙眼直勾勾地怒視著嵇昀，“我看錯你了！”不知是因為手臂的疼痛還是心里的委屈，淚花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旋即帶著哭腔，悻沖沖地跑出了門去。

    江小雨側(cè)目瞥著李萱跑開的身影，十分不屑地啐了句：“老子是土匪，生個女兒也是土匪?！?

    “大家都別生氣，就當(dāng)是真遇上土匪搗亂了，咱們還是商量正事吧?！笔虑轸[得不好收場，龐師古作為旁人，極力在這時候打圓場。同為事不關(guān)己的王建，卻一反常態(tài)，顯得木訥呆滯，仿佛丟了魂兒一般。

    薩迪婭默不作聲，嵇昀知道此時最需關(guān)懷和講明心意的，便是對她。野南潯和龐師古交換了一下眼色，二人拉著王建和江小雨出了房門。嵇昀走到薩迪婭身邊，低著頭抬著眼皮湊近她的臉，此時的薩迪婭眼圈泛紅，雖無淚水流出，但神容憔脆，幾令嵇昀心碎。他雙手想要去輕輕捧一下薩迪婭的臉頰，卻被她側(cè)頭甩開，嵇昀心中暗暗發(fā)慌：“怎么才能讓她聽我解釋呢...現(xiàn)在無論說什么也都是空口白牙，李萱在這兒胡鬧卻是親眼目睹的，我連自己的說服不了，這話如何才能讓她相信？！”萬般無可奈何，直把自己難地焦頭爛額，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鞍?！要不這樣...”腦海中忽然靈光一閃，嵇昀定下心意，就這樣呆愣愣的坐著，醞釀了好一會兒，想起慘死后山的師父、為救自己脫身舍命的師叔...

    “嗚嗚...”整個屋子里想起來哭聲，讓野南潯吃驚的是，這聲音不是來自薩迪婭，難以置信的是，這是嵇昀在哭。薩迪婭沒想到，自己的淚珠尚逡巡在眼眶中，嵇昀的淚花卻如涌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