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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東閣(下)-《漢魏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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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旁的秦純心思細膩,一眼便看懂了我臉上呆癡的表情。

    她彎了彎嘴角,故作驚奇:“哦——阿姊,原來你……”

    我扭頭看向她,下意識地裝傻充愣掩飾道:“什么原來?純兒……你怎么了?”

    “還問我怎么了,阿姊,適才你看子建哥哥的眼神可是……嗯?”

    我抿著唇打斷她的話,推搡道:“純兒只盡會胡說!”

    “我才沒有胡說呢!”秦純眉角上揚,似乎想抓到我把柄很久了,“等散宴后我就告訴二哥去——嘿嘿,原來,崔姊姊喜歡的郎君是像子建哥哥一樣儒雅君子模樣的!”

    我頓時慌亂了,笑著用手掩住她的嘴道:“噓——好妹妹,算我求你,可別再說了。”

    純兒一把將我的手抓開,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就知道,阿姊來東閣的目的,肯定不簡單!”

    “純兒,你真是跟我學壞啦!你要敢出去亂說,看我不打你!”

    我和秦純又糾纏到一塊,這回也不顧忌她的淑女形象了,只使勁撓她癢癢。秦純強忍著笑意,反手扯住我的長辮,我們二人就這樣在木板上摩擦。我們都在驚險緊張的環境中玩鬧,努力克制聲響。

    “臭純兒,快放手,不許動我小辮子!”

    “偏不!阿姊你老是仗著力氣大欺負我?!?

    到底是動靜太大了,連樂舞都遮掩不住嬉鬧人聲與人影,被席間有心人聽得。

    只聽楊修笑道:“子桓公子,司空府今日可是養了兩只白日抓鼠之貓呢?”

    曹丕怔了怔,余眼瞥見我們倚在屏風后的兩團黑影后,遂揚袖終了樂舞,警覺地喝道:

    “何人躲在屏后,出來!”

    秦純這才怕了:“完了,這下完了,我阿兄就在那兒,不能出去,阿姊,我們不能出去??!”

    “嘁,怕什么,走,我們出去。”

    “不行啊,真的不行?!?

    見秦純為難,我只好只身抖了抖裙擺上的灰塵,昂首邁步而出。

    眾賓見是女眷,紛紛低下了眉,唯有楊修、劉楨、吳質三人仍舊平視。

    曹沖驚奇道:“誒?崔姊姊?”

    祭酒邴原早拉沉了臉:“東閣正堂,女子焉能擅闖?”

    不知為何,撞上曹植的目光時,習慣了社交的我居然有些緊張,可曹植卻一副不在意我出席的神態。本以為曹丕會當著眾人面訓喝我一頓,沒想到他看見我卻只是笑了,還大大方方給眾賓介紹我的身份,讓眾賓皆可平視我。

    當曹丕問得屏風后是秦純后,便喚侍婢先帶她下去,但邴原尚在首席,面子還是要給的,于是曹真代曹丕喚道:

    “傳守衛?!?

    兩名守衛入堂行禮罷,曹真問道:“爾等是如何當值的?為何放人進來?”

    守衛們看了我一眼,懵懵地應道:“回公子,屬下適才不曾見到崔姑娘?!?

    曹丕狐疑:“纓妹,你們是何時藏進來的?”

    我老實交代道:“無人放我們進來,是我們自己攀爬架廊過來的?!?

    群賓聞言,無不笑語稱怪。

    我低頭玩弄起手指:“是……是我強拉純兒來的,二哥,你若要告訴母親的話,就只說纓兒一人吧!”

    曹丕輕輕一笑,低吟道:“女眷不得見外男,還不快下去?”

    我蹙起眉頭,正要離去,仍不甘心地大聲解釋道:“二哥,何必為難?東閣本就是講學之所,纓兒正是來學著文的!何必分什么內女外男?”

    末席的劉楨環抱雙臂,頗有興趣地問道:“哦?學著文?姑娘意欲師從何人?”

    “就是學你們呀!你們建安七……”

    我趕忙收回脫口而出的話。

    “諸君皆為當世名士,滿腹經綸。司空府內傾慕各位先生大名的,非獨公子;會讀書認字的,亦非獨公子?!?

    劉楨努嘴點了點頭,表示贊同,又問:“可你一小女娃,又能于仞壁間竊學得何物呢?”

    曹丕忍俊不禁:“舍妹令諸位見笑了,她原是清河公女侄,因善口舌見愛于家公,特收養入府,與諸公子同。在崔家時,確是讀過幾本經書的?!?

    我見堂內氣氛緩和了許多,又從劉楨善意的微笑中攫取了幾分勇氣,遂舒顏展眉,對著他說道:“劉先生,讀書人的正經事,如何能叫‘竊’呢?”

    我從容向前,有恃無恐地拎起曹丕酒案上的空杯,自取銅勺舀酒。

    曹丕就瞇眼笑,靜靜看著我端酒行至堂下,腰桿挺直,談笑自若,絲毫不顧邴原陰沉的黑臉:“小女子不才,且與諸君談談我想學所為何物。”

    “方今漢世傾危,四方云擾,儒世禮樂崩壞,尚學之風不復,太平仁義不存,鄉郡茂才不舉。戰火頻仍,披褐懷玉者,流離四野;政權更迭,躡足上位之士,常有憂生之嘆。然,‘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在座諸君,多為建安文壇巨擘,逢此百年未有之變局,領一代風騷,騁一世英豪者,舍君其誰?”

    丁儀等后席賓客都紛紛抬起頭來正視我。

    “建安文章,小賦抒情,殊于先朝汪洋恣肆類大賦?;?、靈之后,五言騰踴,‘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慷慨而多氣也’。司空所作《蒿里》《苦寒》,先已辟路,諸君自可‘縱轡以騁節、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至于行文作章,慷慨任氣,磊落使才而已’?!?

    “良宴趁歡,固可吟唱‘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此等樂府靡歌。然人固有一死,若抵而立之歲,窮且益堅,自不墜青云之志;及登不惑之年,老當益壯,何移白首之心?身作建安之士,無不當立于高巖之畔,遠眺千古興亡;欲為亂世之杰,莫不從白骨堆中爬起,佇于枯藤焦樹之下,慷慨縱聲悲歌……我欲從諸君身上所學者,不過‘風骨’二字耳。”

    此席話一出,驚嘆滿座朋,眾皆啞然。連東閣祭酒邴原老先生也噤聲不語了。

    因此刻背對著曹植,我并不知他是何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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