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女賦-《漢魏風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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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就快到我行笄禮的日子了。
三月三原本才是這個時代統一的及笄日,且庶出女公子按府令都是湊足三人一同舉辦的。但今年全族乃至夏侯家都只有我一人適齡,卞夫人便將笄禮推遲到了我生辰這天,單獨舉辦,以示獨寵。
卞夫人找我在內房單獨見了面,同坐一張半舊莞席,她握著我的手,細聲囑咐了些許女兒之事。那天,白日的光透過窗格,輕輕照在她那張祥和慈藹的臉上,有那么一瞬,我心里在想啊:倘若我在這個世界,也有個跟曹植一樣的母親,該有多好,該會少去多少寒夜的孤寂呢?
只是,倘若卞夫人知曉歷史上將來嫁給曹植的就是我,是否會用另一種眼光將我打量?
他的兒子那么優秀,她一定期待著將來同樣優秀的兒媳吧?
聽完卞夫人的訓誡,我微笑著垂下了頭。
東漢時抒情小賦尤為盛行,漢末已趨于成熟,代表便有趙壹《刺世疾邪賦》、張衡《歸田賦》、蔡邕《述征賦》、禰衡《鸚鵡賦》。為了履行重寫賦的諾言,我雖然嘴上說著與曹植對著干的話,私下倒也嘗試著看起他少時抄寫的漢賦,只是看了沒多久便抱怨讀不進。自來了這個世界后,心也變得功利冒進,卷軼浩繁,在案幾前跪坐久了,也如坐針氈,悶熱的天氣也讓心底頗不寧靜,于是往往白日在房中看著看著漢賦,就以簡掩面,倒席而睡。
夏日煩悶午后的夢,像嬰孩在搖籃中躁動。
在夢里我忽然回到了動亂初年。
夢里走馬燈般演繹過的,是蔡琰的前半生,從通習才藝的大家閨秀,到十五及笄束帶嫁人,從顛沛流離亂世求存,到輾轉而為匈奴人俘虜。夢里有過洛陽街市燈光璀璨,也有寒刀冷劍下舐血胡虜,有青春年少的男女攜手歡笑,也有對著尸軀悲慟落淚的孱弱背影。
我感到寒冷和恐懼,不曾經歷的過去,卻讓我如同身臨其境。
奇怪的是,在夢里我竟與蔡琰相熟,甚至還有我與她少年時代牽手歡笑遠去的背影。我想伸出手,腳下忽而踏空,夢便醒了。
蜷起腳,呆坐在涼席上良久,看著日光斜斜照入門戶,我思從心來,旋即騰身,鋪展麻紙,援筆作賦。
大大方方承認自己不擅長的事物也沒什么不好,我只求能表示我一份心意。
這是我人生第一次認認真真的學習寫賦,我要把它獻給我素來敬佩的千古才女。
從傍晚修改到第二天傍晚,終于圓滿收工,并用漢隸謄抄在了珍藏已久的布帛上。我長吁一氣,正想投筆放松一會兒。沒想到身后突然冒出個曹植,又是一把搶過我的手稿,快速讀了個遍。奪取不及,曹植竟笑著往曹丕小院跑,于是我也追趕了出去。
“二哥,速來!我這兒得了篇上好的佳作!”
曹丕傍晚就在前院練劍,遠遠聽到我和曹植的吵鬧聲,便停下來,笑呵呵相迎。
只見曹植在石桌前站住腳,一面攤開布帛,一面和曹丕暢談起我寫的小賦。
曹丕用手巾拭汗畢,笑著將劍插回劍鞘:“這初作漢賦,情不可遏便是大忌,觀汝全賦,雖一韻到底,然終下筆不能自休也。”
一旁的曹植以為此評甚佳!
“還有這小序,嘖嘖,除了照抄二哥的,這什么‘崔氏女纓,年十五,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曹植哈哈大笑,“何厚顏也?”
“小序不打緊,內容才有意思呢!哎,你們可看出什么名堂沒有?”
兄弟倆相視一眼,曹丕納罕道:“這辭藻文風,似曾相識?”
“正是了!”我撫掌笑罷,“我自知腹中藏墨甚少,便整理了蔡邕集作中的字詞,模仿其父文風作賦送與其女,不正‘適得其所’?”
“呵,妹妹連作賦都要投機取巧,只怕蔡夫人并不會領你的情。”曹植撇嘴。
“不,她會的。”
我伸指掠過布帛字跡,娓娓說道:
“要作賦贈與當世才女蔡姬,那自然要與眾不同,丁廙這些文士都從你們男人的視角敘說,且對蔡琰自身光芒視而不見,我偏要花重筆墨在賦首鋪陳,鐫刻女子之美麗,以青春華年襯慘淡遭遇,以婦人角度敘說與幼子離別之苦,以一人境遇控訴亂世悲哀。一如蔡琰的《悲憤詩》,那不是歌功頌德的應酬之作,是紀實,是‘詩史’。”
“詩史?”
兄弟倆顯然對這個名詞產生了莫大的興趣。
從曹丕院里用完晚膳回來時天色已晚,府內業已熄燈,我便預備明天一早便去蔡琰寓所。晚風微涼,將我的發絲吹上眉梢,重讀一遍自己人生第一篇漢賦,也是第一篇為女性而作的賦作,我已哽咽無言。
誰說這辛辛苦苦寫出的東西是只送給一個人的呢?
次日凌晨,剛洗漱完不久,便聽思蕙說蔡琰到了中庭,喜得我忙出屋相迎。
“纓兒,來——”
蔡琰牽著我的手進里屋,我聽她的話,來到梳妝臺前,臨窗呆呆坐下,像當年在曹丕營帳中一樣,看獸紋銅鏡里映著一張模糊而清瘦的臉。
蔡琰招了招手,侍婢們便從屋外抬進一只新皮韋笥,將其打開并呈放在階下。韋笥里整齊疊放著三套衣裳:素衣襦裙、曲裾深衣、大袖長裙禮服。衣服側邊還擺放著一個錐畫鳥兔夾纻胎漆奩。奩里有三層隔層,裝著精美的角質篦、規矩紋銅鏡、桃木梳、木笄、玉簪、金釵冠以及各種胭脂水粉。雖是白日,屋內比較陰暗,華服美飾卻在搖曳的燭光下閃閃泛光,仿佛要將整個房間耀得通明。
“隨便挑件試試。”蔡琰微笑。
我最喜歡那套玄赤雙色的曲裾深衣,便迫不及待換來一試,尺寸剛好合身,朱紅的衣邊緊緊環繞,與深玄的裳色交相輝映,顯得整個人都更成熟穩重了幾分。思蕙和文蘭在一旁連連夸我穿得好看。
“令慈十分憐愛姑娘,明日即是姑娘十五生辰,特命我為正賓,攜禮服儀飾至此,授以‘婦德、婦容、婦功、婦言’。女子十有五年而笄,自古而然,今日,我便先教你脂粉梳妝之事。”
蔡琰一改往日的冰冷,說著便將我從前梳的丱發卸下,手上銜著木梳,將我過腰的長發縷縷梳理,嫻熟地綰住盤起。窗外灑進寸寸日光,與室內燭光一道,映著臺前梳發的人兒。
“垂鬟分肖髻,發分兩股,結鬟于頂,并不托拄,使其自然垂下,并束結髾尾,垂于肩上,此亦稱燕尾,是為未出閨閣女子之髻樣。”她耐心地解釋,以修長的手指抵在我太陽穴,端正我臉在銅鏡前。
我受寵若驚,好奇地問道:“琰姊姊,《禮經˙士婚禮》云‘女子許嫁,笄而禮之,稱字’,然纓兒并未許嫁,亦可及笄嗎?”
“凡儀禮,莫不用乎人事,何必循規蹈矩。女子許嫁戴纓,笄而字之。若年過十五而未許嫁,亦可行笄禮,戴朱纓,居閨待嫁。”
“哈哈,行過笄禮,我卻未必想要‘待字閨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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