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惜命少年一貫聽勸,所以只是在樹下坐了片刻,就起身拍了拍沾在屁股上的土,準備回家鎖門睡覺,一身水韻,懷璧其罪,群狼環伺,由不得他不小心。 只可惜“福禍無門,唯人自招”這句話,放在他這里好像總是不那么恰當,自從那位風雪樓的紅蓮祭酒在雨夜跳上他家墻頭的那天開始,他的麻煩就不曾斷過,今天看起來,就又來了一樁事。 還不等少年走進院子,反鎖院門,老遠就聽見一聲笑意柔和,很是熱情的呼喚聲從長街西側傳過來,少年應聲回頭,就看見往日里遠遠碰上都要繞著走的那位鎮中心韓記食鋪的柳掌柜,領著她家那位出了名樸實憨厚的黝黑漢子,漢子手中還提著一只尺寸小小、四四方方的盒子,快步往這邊走過來。 少年有些猶豫,一方面知道自己如今不宜見外人,另一方面又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二位往日里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的鄉鄰,必然是帶著某種目的而來,這就叫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他還是有些左右為難,若是面對外鄉人,他可以毫不猶豫進門關門,不給對方一個字的言語機會,可面對小鎮上的鄉鄰,他有時候也會有些拉不下臉來。 過往多少年間,這個少年因為那個小鎮上四處謠傳的流言,處處人嫌狗不愛,活得拘拘謹謹,磕磕絆絆,所以對于人情一事就反而看得比旁人更重,因為滴水之恩于他而言更重于旁人,當初老梁頭在茅屋里的那張破爛竹椅上過世之后,幫著他抬埋了老人的附近鄉鄰里,就有那位特意過來幫忙的黝黑漢子,而且鎮上那位石匠師傅送過來石碑的時候,在立起來的碑前擺放的貢品里有一大半,都是出自鎮中心的那間韓記食鋪,那個憨厚的黝黑漢子跟那位笑呵呵的石匠師傅一樣,都沒有收錢。 楚元宵回頭看了眼街對面的茅屋,猶豫了一下之后最終還是沒有選擇抬腳,站在原地等著那一對極顯熱絡的中年婦人和略顯沉默的黝黑漢子夫婦,等他們到了跟前之后,又將二人讓進了院中。 今日迎門,仁至義盡,無論如何,都算還債。 寡言少語的樸實漢子韓夔,自打進門之后就一直沉默無言,偶爾抬頭看一眼孤苦少年之后就會再次低下頭來,側頭看著屋外這間破落的院子里的各種破舊陳設,眼神中藏著些許不易察覺的親切。 其實他們韓家在很多年前時,是與眼前這個院子差不了太多的,后來直到他討了媳婦之后才開始有所改觀,乃至到如今的煥然一新,韓家也終于能如那些有錢人家一樣有了些富貴氣,這當然是好事,他也覺得小鎮上廣為流傳的評價自家媳婦的那些好話,都說得很對,但這個一貫少話的黝黑漢子有些時候也會有些懷念,懷念當年曾吃不飽飯時,不期然從屋后的雞窩里掏出來一枚雞蛋時的驚喜,懷念日日守在田間地頭盼著天上下雨,再等雨水落在自家那幾畝薄田上,就會知道今年能有個好收成時的高興。 這個敦厚漢子自幼家貧沒讀過書,不知道當年的那些感覺,該用一個叫作“希望”的詞匯來形容,只是偶爾會有些遺憾,如今家境殷實早就遠超了當年,也不必再為如何填飽肚子發愁,兒子還能交得起每年那幾百文的學塾束脩,有書可讀知書明理好過他這個當爹的太多,但他卻反而很少再如當年一樣,能只是捧著一塊簡簡單單的糕點就高興許久…難不成這人一有了錢之后,能讓自己高興的事情反而少了? 柳玉卿不愧是開門做生意,迎來送往,與人打交道打了十幾年的一把好手,明明一天之前她還嫌棄你是個命硬克人的掃把星,但是此刻站在當面時,你卻又完全看不出來她心里對你抱有的成見,說話做事,言笑晏晏,熱絡非常。 這位小鎮上一貫出了名很能算計的韓記食鋪柳掌柜,能讓韓家短短十來年就改頭換面,從那所謂的泥腿子行列里拔出了腿來,自然是說話做事談買賣的本事都遠超同儕,在這一點上她很有自信,俗話說術業有專攻,要說討價還價,那她的本事可比某些所謂身出名門的仙家子弟要老道得太多了。 自打見面開始,這位柳掌柜就一直在與那個貧寒少年拉關系攀交情,一邊說著當年老酒鬼在世時,自家鋪子與他如何如何的做過食客買賣,又說著與那位老更夫如何如何的關系融洽,但凡路上遇見了還能攀談幾句,還提到了那老更夫過世時,自家覺得如何如何可惜,所以才主動過來幫忙送行,當初送來那許多貢品,就是覺得鄉里鄉親,低頭不見抬頭見,又如何的好人不長命云云,總之就是個交情匪淺,源遠流長,彷佛他韓家與這貧寒少年楚元宵祖上那就是不可多得的世交,親得不能再親了。 楚元宵將這二人引進屋中落座,其實他們的來意也很好猜,無非就是為了那一身在侯君臣口中所說的讓人眼暈的水韻,想來對面這一對按輩分算是長輩的夫妻,心中也清楚自己清楚,只是眼見對方顧左右而言他,本就不愿多提的楚元宵自然也不會先提及。 少年很少有機會與旁人打交道,自從那兩個老人過世之后,小鎮上有了那些傳言開始,他能說話最多的就只剩下對門那個似乎百無禁忌的邋遢更夫,再之后就得排到鎮西云海間的那位圓臉富態的老掌柜,可那位買賣人與眼前這位明擺著又不是一類人,所以眼下這個當口,少年就實在插不上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勉強笑著應付,偶爾偏轉視線與那個黝黑漢子碰上時,雙方就都會有些尷尬,不約而同地轉開視線,坐落不安,三人之間的氣氛也顯得有些不太自然。 柳玉卿自忖這場合氣氛烘得差不多了,伸手拍了拍身旁的漢子,示意他將還提在手中的那只小盒子放在桌上,這才笑著介紹道:“來之前,我還跟你韓叔兩個人商量來著,說這許久不曾登門拜訪,今天這么貿貿然前來做客,也不知道該帶些什么東西,在家里踅摸了一圈也沒看到啥好東西,就只能帶了幾塊鋪子里的豐收餅過來給你嘗嘗,不是啥好東西,小楚你可不要嫌棄啊!” 楚元宵見狀也沒啥別的可說,就只能跟著客氣,笑著回應道:“韓叔跟韓嬸兩位是長輩,能過來串門就已經是我當晚輩的福氣了,哪里還需要給我帶什么東西,您真是太客氣了?!? 柳玉卿見眼前少年話音客氣,自然心中滿意,笑道:“唉,登門做客哪有不帶些禮物的,多多少少也是個心意嘛!” 說著,她轉頭看了眼身旁的漢子,眼見他一臉木訥,沒看自己也收不到自己的眼神示意,就只能有些尷尬地一邊自己斟酌著用詞,一邊繼續往下說,“其實我跟你韓叔今天來,是還有些旁的事情要請小楚你幫個忙,也不知道你這邊方不方便?” 貧寒少年聞言微微一怔,雖然心如明鏡,但臉上疑惑的表情該有還是得有,繼而佯裝不解道:“啊,兩位長輩有事要我幫忙?那自然是能幫就要努力幫一幫的,鄉里鄉親之間的情分放在那里,也說不上方不方便,只是…” 少年說話間,臉面上似乎是有些難為情,期期艾艾道:“只是二位長輩也知道,我這自小家里就窮,再加上家里那兩個長輩都過世得早,也沒留下啥值錢的物件,所以我恐怕不一定能幫得上二位啊?!? 聽見少年說到“鄉里鄉親之間的情分”這句,坐在對面的那位中年婦人的臉色似乎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也就只是一閃而過,最后她還是咬了咬牙,看著少年誠摯道:“應該也不算是啥大事,嬸子就直說了!想來你應該也知道,最近咱們鎮上來了很多要收徒的外鄉仙家,恰好這其中又有兩個仙人來了我們家,看中了你那個元賦兄弟,說是要收他為徒,只是人家提了些條件,我們聽著這里頭有些事可能跟小楚你有些關系,所以我跟你叔就商量著過來了,看看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楚元宵聽完柳玉卿的話,看起來有些驚喜,像是能感受到對面這對夫婦心中的喜悅心情一樣,抬起雙手合在一處握拳恭喜,同時笑道:“韓兄弟被仙家看中了?那確實是個好事嘞!我先恭喜韓叔跟嬸子了!” 柳玉卿跟著笑了笑,但卻見對方像是忘記了她說的后半句話里的內容,于是不著痕跡皺了皺眉頭,思索了一下后抬頭四顧,隨后起身從墻根處的柜子上拿了兩只瓷碗過來,又提起桌上水壺往碗里倒了水,將一碗擺在少年面前,一碗端在自己手中,朝著少年歉意道:“小楚啊,這就算是個不情之請,那兩位仙家說了,要收我家元賦進仙門的條件,是得要讓你把身上的一身水韻讓給元賦才成,你也知道我們這些當父母的都是望子成龍的,就是個盼著兒子能成才的意思,今天你韓叔跟你嬸子就是過來求你來了,希望小楚你能成全!” 楚元宵聽到這里,終于是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他先前在這柳掌柜還沒提出來所求之前,就已經委婉的拒絕了一次,后來又故意沒有接茬了一次,奈何對方明明是個人精,卻又像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無可奈何的貧寒少年看了眼放在面前的那碗水,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端起來,只是看著對面那位端著水碗一臉殷切的中年婦人,面色遲疑地思慮著要如何回復對方這句請求,說句實在話,就憑著當年老梁頭下葬一事,如果對方的要求不算很過分,他都會盡可能去答應對方,但眼前事卻偏偏不能在其中。 就在楚元宵躊躇之際,一個聲音突兀地從院門口那個方向傳來,漫不經心,卻又悅耳如銀鈴,“你們連登門拜訪送禮物都送得如此吝嗇小氣,卻一張口就要人家斷了自己的大道前程,還要賠上大半壽數,就為了讓你們自家的寶貝兒子能夠順風順水踏上修行路,我倒是見過很多登門求人的,可唯獨沒見過你們這樣登門殺人的。” 這個聲音過于突兀,屋內三人同時一驚,齊齊轉頭,透過敞開的屋門看向院門那邊,只見一個一身紅裝,身背長劍,朱紅色劍穗長長地掛在劍首上的俊俏姑娘,此刻就坐在院門處的一側墻頭上,一雙手拄在墻頭上,筆直修長的雙腿遮蓋在長衫裙擺下,交疊在一起從墻頭上耷拉下來,正隨意地晃來晃去。 楚元宵自然是記得這個姑娘的,當初他們進入小鎮時,那個與她同行的老人家還跟他說過話,而坐在他對面的那一雙夫妻此時卻面色各異,但如出一轍都不太好看。 以柳玉卿的精明世故,她自然能判斷的出來,這個看著可可愛愛的小姑娘不是本地人氏,但她眼看著說不定能成事的時候,話頭被人粗暴打斷,心情自然好不到哪里去,于是就不太贊同地看著那個紅衣姑娘,道:“這位姑娘說話是不是刻薄了一些?跟我家兒子談買賣的那兩位仙家說了,只要小楚能自愿送出那一份水韻,他們肯定會相應地給出一個公道的價錢,而且小楚本身也不會有多大的損失,這怎么能說是我們登門殺人?” 那個紅衣姑娘看著巴拉巴拉說了一對的中年婦人,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長道:“哦,是嗎?那個云林宗的章錦淮是這么跟你們說的?說他楚元宵被剝奪了水韻之后,也不會有什么損失?” 柳玉卿被這句話問得一口氣梗在了心口,面色有些尷尬,眼神飄忽,但當她轉過頭看向對面那個少年時,卻發現他只是面色平靜看著眼前的一切,沒有意外,更不覺得驚訝,原來他什么都知道! 最后這個想法閃過腦海的那一刻,這位一貫待人接物八面玲瓏的食鋪女掌柜深覺自己二人被人戲耍了,當這個念頭爬上心頭,就再也揮之不去,直接填滿了心田腦海,容不下其他任何的思慮,只見她面色一變,后面的話再說出口時,那聲音都開始變得凄厲尖銳起來,“是!兩位仙家跟我們說了,他楚元宵被剝奪了水韻之后,以后就不能再踏進修行路了,可是那又怎么樣?” 其實從那個紅衣姑娘問出那句話之后,在場的除了這位柳掌柜外,其他人都沒有再說話,可是這位隱隱可見貌美的食鋪老板娘卻像是感受到了旁人不斷的質疑一樣,說話時的情緒越來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歇斯底里,“再說了,那些外鄉來的仙人有那么多,可除了那個水岫湖之外,都沒有其他人靠近過這座院子,那個水岫湖即便是來了也不是來收他為徒的,所以根本就沒有人與他楚元宵談買賣,大道路斷了頭又有什么問題?他本來就沒機會踏入仙門!何況我們韓家對他楚元宵有恩,我讓他把這個機緣讓給我兒子有什么不對?” 坐在墻頭上的紅衣姑娘好整以暇的看著這個突然就開始變得有些癲狂的中年婦人,聽著她一番言語就只是微微勾了勾唇角,卻沒有說話。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