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沒名字-《明朝當官那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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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這一次的地震實在太過駭異,而欽天監又直接下了“危言”,讓嘉靖帝素來強硬的心終于出現了一絲崩潰,他從晚上到白天都沒有合眼過,是真正的在反思自己究竟是哪里惹得上天如此不滿。
說起來,自古天降大災,其實反而是臣子們的輕松一刻。因為君權神授,天人感應,皇帝是天子,是老天爺的兒子,所以既然天子是老天爺派來管理我們的,那么老天爺要降下天災給你的管理添麻煩,肯定是你哪里做得不對,才惹怒了老天爺,不然難道還是我們這些聽你話的臣子們惹怒蒼天嗎?也沒那能耐啊。
所以每當天災之后,帝王反思問題,就會允許大臣和百姓評議自己的為政得失,說實話,這若是放在嘉靖初年,言官們最得勢的時候,那大家就沒有不敢說的話,只會把你個皇帝罵道懷疑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一場錯誤……但現在嗎,眾人左顧右盼,恨不能化身廟里的菩薩。
臘月的冷風中,坐在皇極殿前方的群臣們凍得……鼻子都快要掉了,但每個人都顧不得擦鼻涕,而是專心致志聽著、看著,因為這一次嘉靖帝終于見了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自從嘉靖二十年皇帝起駕西苑,就再也沒上過早朝,以至于嘉靖二十年后新晉的許多官員,還從來沒有見過皇帝的面呢。
這一次他們終于見到了皇帝的面,卻是在老天爺降下了災禍之后,這讓他們心中如何能平息?
這次見到如此大的災禍終于使不可一世的帝王有了“修省之心”,最先摁耐不住的便是言官們,一位僉都御史當即便奏道:“《左傳》言:‘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這就是說如果國家政治、社會出了大問題,君主要勇于承擔責任,并要向國人道歉,以此來獲得國人的諒解。這也就是《尚書》里說的‘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的意思。因此臣以為,下詔罪己,能安天下民心,解萬民之怨。”
見嘉靖帝不說話,這位御史不由得更加振奮,只以為自己的話被皇上聽了進去,更加慷慨激昂,從成湯一直說到漢武道:“……漢武帝一生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到了晚年時,整個國家的經濟基本被消耗殆盡。其所作所為與秦始皇無異,但因為下了一份罪己詔,最終還是平了民怨,收獲了民心……”
嘉靖帝還是沒有說話,只不過嘴角卻冷冷地抿了起來。
熟悉這一表情的近臣們不由得眼皮一跳,知道皇帝心中一定是大大的生氣了,而嚴嵩徐階他們,更是清楚地知道,其實從嘉靖帝一開始問出“罪己詔”之時,話從口出的那一刻,很可能他就后悔了。
說白了,罪己詔這玩意,有幾個是皇帝真心誠意要坦白自己的過失,承認自己的錯誤的?那還不是被逼無奈,因為罪己詔上是要清清楚楚說明自己“失德”的原因的——朕下罪己詔,朕失德,然后罪名就來了,朕干過哪些失德的事兒呢?
不上早朝,不親郊廟,任用奸邪,薄于臣下,亂派祥瑞,不立東宮……嘉靖帝其實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清清楚楚的。他也知道,自從他進入深宮修玄的那一刻,天下的臣民百姓就沒有不在背后偷偷議論他的。
他好不容易用廷杖打得言官們閉住了嘴巴,不敢再明目張膽地非議他,難道這地震之后,一道罪己之詔,就讓之前辛辛苦苦維持的一切都破滅?
眼看嘉靖帝似乎就要降下雷霆之怒,眾臣無不瑟瑟發抖,看向嚴嵩,因為首輔大人就是平息皇上怒火的最佳法寶,然而這一次嚴嵩閉目不言,仿若不聞。
反而是李默站了出來,道:“罪己之詔,何能輕出!把所有的罪責都推到君王一人身上,讓君王在天下人面前引咎自責,損害君王的權威和顏面,卻于事無補!”
他的話讓嘉靖帝心中激蕩,因為他說中了嘉靖帝的心思。
所謂的罪己詔,是什么人所擬?不是皇帝,而是大臣,也就是說,罪己詔其實是讓大臣歷數皇帝的罪過,然后公之于眾。然而看詔書的人是誰?是天下的百姓嗎,并不是,天下的庶民有多少是讀書識字的,又有多少能讀得懂那文縐縐的詔書?就算是一字一句解釋了,他們也不關心皇帝犯了什么錯,他們只是想看到自己的生活有沒有發生改變罷了。
那么這詔書就算是臣子所寫,臣子所看,讓臣子們輕而易舉地撼動了至高無上的皇權,因為皇帝要承認自己不受上天眷顧,頭上的神性光環也要因而失色。
李默這番話讓嘉靖帝頓時陰轉晴,而李默和徐階心中卻暗自驚訝。因為若是以前的李默,他是斷然不會替君王遮掩的,像他這樣耿介的人,今日卻能說出一番類似“諛君”的話,實在是讓人難以想象。
而就算他替皇帝說話,以他的性子,在言辭上也很容易出現錯誤,比如他可能說“水旱地震,都是天災,本與朝政無干,只是自董仲舒那一套天人感應之后,才讓人覺得是帝王不修德政而引發的罪過”——
李默會直接否認那一套天人感應之說,這本就是他不屑一顧的,然而嘉靖帝天天修玄,不就是為了和天帝對話嗎,那就算是惹到了嘉靖帝。
沒想到李默卻沒有這么說。
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轉變,其實很簡單,因為八月份的時候嚴嵩終于找到了李默一個過失,然后無限放大,最終挑動了嘉靖帝,一道旨意將李默奪職為民,吏部尚書就換上了嚴黨的萬鏜。
嚴嵩還沒有得意幾個月,卻萬萬沒想到嘉靖帝忽然又罷免了萬鏜,特旨復用李默,而且恩寵更高,不僅進李默太子少保,甚至在西苑賜下直廬,許苑中乘馬。
要知道只有嚴嵩和陸炳在西苑才有直廬,所謂的“直廬”就是專門一間挨著大殿的房子,讓你晚上也可以陪著皇帝,隨時聽候吩咐。這個恩寵可是連徐階都沒有。
這讓嚴嵩大大警惕起來,知道嘉靖帝對李默的恩寵不是無的放矢,他如果是想用李默敲打自己倒還罷了,但現在看樣子是有用李默取代自己的意思。
所以嚴嵩這時候就要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地表現出“接受”的意思,表現自己安分守己,毫不違逆的樣子,讓嘉靖帝心中產生愧疚,也產生一種“嚴嵩是朕所用,十幾年來還是聽話的”想法——當然這只是麻痹嘉靖帝和其他臣子,私下里嚴黨骨干已經加緊了倒李的步伐。
當然,這一次的大起大落也讓李默有所改變。以前那“偏狹”的性子收斂了不少,連話也會說了,也知道不觸怒皇帝的心意了,這次地震的事情要是放在被罷官之前,李默斷然是不會替皇帝遮掩的。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每天自省,合于古訓;有過自責,也算常人修身應有之義。但是,帝王決非常人,而是‘圣天子’,不惟‘圣’,且高居天人之際,近乎‘神’,能自省其過,已殊非易事,若進而寫成文告頒示天下,就更加轟動輿情了。”李默道。
嘉靖帝心頭大悅,不由得道:“愛卿之言甚是。”
李默大受鼓舞,道:“何況本朝罪己之詔,只下過一次,便是在土木堡之后,英宗命許彬書詔及諭群臣敕,遣祭土木陣亡官軍,但土木堡之變系國家危亡,非是天災,乃是。而最大的天災屬永樂時期,三大殿被焚……彼時太宗也沒有下罪己詔,而是下詔求直言……”
沒想到這御史當即道:“那就請陛下也效仿太宗,下詔求直言!”
這時候眾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以為李默總算會說話了,結果這話還是不太周全。
永樂十九年四月,新建成的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會遭火焚毀。當時據說是有三個大火球從天而降,直直落在三大殿上,將三大殿焚燒殆盡。面對朝野議論紛紛的現象,太宗下詔征求意見,希望朝野明智之士為他找出雷擊三大殿起火的原因。別說,還真有人積極響應,朝廷禮部有個名叫蕭儀的主事率先給朱棣遞上了一個奏本。這位六品小吏膽子挺大,在奏本中說“遷都后諸事不便,且棄絕皇脈與孝陵,有違天意”。當然太宗在遷都這事情上絕不容更改,于是蕭儀翹辮子了。
要說太宗朱棣為什么不下罪己詔,那很簡單,他要罪己,最先一條就是“靖難”,臣子造反,君王蒙塵,皇位不正,他怎么可能承認呢?所以他想出一個聰明的辦法,那就是不罪己,而求直言,也就是說,讓大臣們說話,但不要評價我即位以前的事情,把我當了皇帝這十九年的功過拿出來看看,是哪一條沒做好。
于是臣子們紛紛上套,有的說皇帝好大喜功,專事征伐,有的說皇帝勞民傷財,說來說去也不痛不癢罷了,而且等到蕭儀的奏疏一上,太宗一看,好好好,來的太及時了,就把這本奏疏挑出來,下旨讓這些科道言官與部院大臣一起到午門外跪下對辯,都敞開心懷說說遷都究竟對不對。
初夏正是多雨的季節,雨水說來就來。言官與大臣們對辯不一會兒,瓢潑大雨就下上了。沒有皇帝的圣旨,誰也不敢挪動,皇宮午門外的廣場上,言官與大臣雖然都淋得落湯雞一般,但仍爭論得面紅耳赤,一天也沒有辯論出結果來。于是太宗讓他們第二天再來午門廣場下跪辯論。這些人也不顧刮風下雨,你一句我一句不依不饒地爭論著,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們辯論的是遷都,而事情本來應該是檢舉皇帝的功過是非的。
于是這三大殿被焚的事情就這么過去了,皇帝不僅沒有罪己,甚至也沒怎么被臣子們批評。李默覺得這事情可以效仿——但他卻沒有看明白,太宗一生的最大污點就是靖難,而他當皇帝的二十二年,無可指摘,功業同符唐太宗,什么好大喜功、勞民傷財,你讓多少個帝王想要得到這八個字的評價,還得不到呢。但是當今的嘉靖帝,即位也有三十五年了,比太宗享國祚的時間還長,但他的功業,能不能比得上十分之一?
太宗說,不管我即位以前的事兒,但說我當皇帝這十九年,有什么過錯只管說,臣子們就雞蛋里面挑骨頭,硬給他挑毛病;你要讓嘉靖帝說,來來來,我當皇帝也有三十五年了,把我的過錯都說一說,那大家閉著眼睛不用想,張口就來。
對太宗來說,罪己詔和求言詔是有很大區分的,對今上來說,罪己詔和求言詔沒什么不同。
李默一下子語塞,嘉靖帝的神情又開始晴轉多云,這時候還是徐階不疾不徐地站了出來,道:“陛下,臣以為,救政不如救災。天災面前,著眼于檢討和改進政事中的問題是很重要,感動上蒼,挽回天意是很要緊,但一味乞求老天的佑護,忽略抗災救災是決計不行的。當務之急,是如何組織救濟。”
眾臣都被那一句“救政不如救災”所打動,連嘉靖帝也喃喃自語了幾句,點頭道:“……這次受災的地方這么多,又是寒冬臘月,如果地方上賑濟不利,凍餒之人,又不知多少。”
他說著看向徐階,溫言道:“有救災的條陳嗎?”
徐階剛要回答,就見李默高聲道:“臣這里有防災救災九事,請陛下察納!”
只見李默從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疏來,一條條道:“……蠲免田租,發粟賑濟,賑糶糧粟,請以醫藥,調運糧食……”
這一條條說出來,還真的算是救災良策,徐階將自己的奏疏又塞回了袖子里,而嚴嵩的眼睛睜開了一下,隨即又閉上了。
接下來,眾位官員也紛紛獻上自己的對于救災的補充,嘉靖帝立刻施行的就有十二條,這讓眾臣工不由得歡欣鼓舞,雖然凍地鼻涕都成了冰柱,但卻恨不能手舞足蹈連呼圣明。原因很簡單,這些官員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正式地、像大朝會一樣一心一意討論國家大事了?嘉靖帝能露面,還能聽得進去諫言,居然讓這些被磋磨已久的官員感激涕零了。
這當中坐在皇極門左側的一個穿著鷺鷥青袍的官員卻憤怒地抬起頭來,直直注視著那黃輿蓋下面的皇帝和重臣。
一場史無前例的災禍之后,既不罪己也不求直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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