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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老先生不但耐心好,脾氣好,而且言語雅致,不拗口,會主動跟她們閑聊些山下的家鄉(xiāng)事,許多有趣的風(fēng)俗典故、奇聞異事,連她們自己都不清楚,三言兩語,竟是被老先生勾起了淡淡的鄉(xiāng)思。
一般來說,山上較大的仙府道場,都會有幾位專門的廚子、廚娘,至少需要精通藥膳。這位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據(jù)說是落魄山的老管家,雖然衣著樸素,青衫長褂布鞋,卻也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臉上是和氣的,氣態(tài)是寬厚的,老人身上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講究,就像有一種骨子里的富貴氣。
一個眉毛疏淡的小姑娘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入廚房,直奔灶臺,坐在小板凳上邊,拿起竹制吹火筒,低頭看了眼紅彤彤的灶火,她隨時可以開工。
扎丸子發(fā)髻的年輕女子,也跟著進(jìn)了廚房,卷起袖子,笑著接過暖樹遞過來的葫蘆瓢,清洗雙手,系了圍裙,站在砧板旁邊。
一個腰系抄手硯的綠衣女子,負(fù)責(zé)幫忙擇菜,期間得了老廚子的號令,她從房梁挑落一條火腿,交予裴師姐。
距離拜堂成親還有一會兒功夫。
一位貂帽少女大搖大擺進(jìn)了一間布置巧思的婚房,拱手道:“新娘子,山主夫人都好啊?!?
寧姚正在包扎一繡袋一繡袋的喜糖,跟謝狗點頭致意。
只說這只繡袋的樣式,都是朱老先生繪制的圖紙,暖樹的手工樣品,再托付螯魚背女修和彩雀府紡織娘們幫忙編織出來的。劉羨陽和賒月都覺得沒必要這么多喜糖,陳平安只是不肯,說他好拿來送人。
謝狗猛地往后一蹦跳,一臉驚嚇加驚艷道:“山主夫人,今兒都快要有新娘子好看了啊。”
寧姚抿了抿嘴唇,白了她一眼。
隨后曉得了懷箓是鸞山女子山君的身份,兩頰紅彤彤的貂帽少女,頓時眼睛一亮,鸞山好地方啊,姻緣、求子都是極靈的,她就很狗腿、很殷勤地與懷箓姐姐套近乎攀關(guān)系,謝首席自然是想著下次自己的婚禮,也要讓懷箓姐姐幫幫操持,辦得漂漂亮亮的。至于朱老先生和賈老神仙,自家人不說兩家話。
懷箓好歹是一位儲君之山的山君,自然曉得“白景”這個道號,只是她對于“遠(yuǎn)古大妖”、“蠻荒白景”也沒有太多的感受。
謝狗自認(rèn)已經(jīng)懷箓姐姐拿下了,只差沒有當(dāng)場認(rèn)了義結(jié)金蘭的姐妹,轉(zhuǎn)去望向一個正在給賒月補(bǔ)妝的漂亮女子,欣賞了一會兒她的手藝,問道:“你就是顧宗主的婢女?”
顧靈驗點點頭。
她道號春宵,在蠻荒的化名是子午夢,蠻荒天干修士之一。
顧璨賜了個新名,再加上隨顧璨姓,如今譜牒錄名就叫顧靈驗了。
跟謝狗言語,懷箓很隨意,顧靈驗卻是比較緊張,比之前跟在顧璨身邊,見著了年輕隱官還要拘束幾分。
畢竟陳平安還有個儒家身份,砍人之前,總要講一講禮儀道德、文廟規(guī)矩。
白景這種蠻荒家鄉(xiāng)的“老祖宗”,人間野修的祖師爺,顧靈驗豈能不當(dāng)回事?
謝狗瞥了她幾眼,奇怪道:“小姑娘好大造化,竟能煉化了一條無定河?仰止緋妃她們能答應(yīng)?”
顧靈驗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在蠻荒那邊,子午夢的化名,還是周密取的,因為還有個天干的身份,我就假傳圣旨,仰止緋妃都誤會是周密的意思,就沒有阻攔?!?
謝狗點點頭,“富貴險中求,用我們景清老祖的話說,就是搏一搏,道場翻一番,水塘變湖泊?!?
徐小橋聞言愣了愣,景清老祖?就是那個當(dāng)年在河邊鐵匠鋪子口無遮攔的青衣童子?再一想,也確實像是他會說的話。
顧靈驗其實有許多遠(yuǎn)古秘聞,想要親自求證于白景。謝狗哪有心情跟個小姑娘扯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聽說先前顧靈驗她們幾個,逼著自家山主即興吟詩作對了十幾篇,還讓顧璨耍了幾套必須噼里啪啦作響的拳腳把式,起先臊得那倆厚臉皮都恨不得挖個地洞鉆下去,鬧了一會兒,這倆家伙便自己來勁了,不就是讓我們大老爺們學(xué)那女子翹蘭花指、走碎步、唱戲曲嗎?算得什么,結(jié)果就是讓寧姚羞紅了臉,根本沒眼看,顧靈驗更是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淚,徐小橋跟懷箓她們更是樂呵的同時,頭皮發(fā)麻,就怕今天一過,就要被陳平安跟顧璨殺人滅口。
謝狗朝他們豎起大拇指,“敢這么戲耍我家山主跟顧宗主的,諸位姐姐妹妹們是頭一個。”
謝狗問道:“徐姐姐,怎么還是金丹境瓶頸?”
徐小橋坦然笑道:“我這輩子最多就是元嬰境了?!?
謝狗又問道:“誰告訴你的?”
徐小橋笑了笑,沒說什么,她有自知之明,而且事實就是如此,若論求道之心的堅韌和純粹,徐小橋其實不弱。
謝狗轉(zhuǎn)頭問道:“山主夫人,你覺得呢?”
寧姚說道:“自己覺得一定會止步于元嬰,躋身上五境就是登天難,徐小橋不肯認(rèn)命,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就有一些機(jī)會?!?
畢竟徐小橋是龍泉劍宗的一代弟子,不是劍氣長城出身,不是孫春王、白玄他們,寧姚不好說什么狠話。
謝狗笑問道:“徐小橋,謝狗或是寧姚說你一定不成,你就不成?說你成,就一定成?劍道一途,登山高度,什么時候是別人說了算的?”
徐小橋幽幽嘆息一聲,聽個道理何其簡單,不過心中仍是感激謝狗跟寧姚的提點。
謝狗卻也沒有著急,她自有手段,讓徐小橋改換面孔,瞧幾眼新天地。那份波瀾壯闊的大道景象,只要徐小橋親眼所見,哪怕只是覺得觸手可及,明知相距萬里,相信她也要動心。
懷箓有些后知后覺了,問道:“先前那場驚世駭俗的天地通,率先仗劍飛升斬開光柱的女子劍仙,可是?”
寧姚朝謝狗那邊抬了抬下巴,“她的真身容貌?!?
懷箓拱手道:“女中豪杰,敬佩至極!”
謝狗咧嘴笑道:“豪杰分什么男女?!?
猶夷峰半山腰的一座涼亭附近,謝靈以術(shù)法聚攏了一大片云海,作渡船停泊的臨時渡口。
劉羨陽幾個,再加上小陌,蹲在臺階那邊,一起嗑著瓜子。
可以看見齊云山那邊的云海異象,白云如垂玉珠簾,十有二旒,不愧是舊白岳。
劉羨陽笑道:“巧了不是,龍脊山的主人們,今天湊齊了?!?
當(dāng)年大驪朝廷將那座龍脊山一分為四,大驪宋氏,風(fēng)雪廟,真武山,龍泉劍宗各占一份。
大驪朝廷開采極為迅速,鑿山采石,晝夜不息,都交予了墨家,聯(lián)手打造出劍舟、山岳渡船和符甲等,用途廣泛。
劉羨陽道:“阮鐵匠當(dāng)年好像突然開竅,悟出了一門遠(yuǎn)古鑄劍術(shù),風(fēng)雪廟祖師爺趙景真也給祖師堂傳下了一條遠(yuǎn)古劍道,修行門檻不高,地仙就可以修行,聽說如今風(fēng)雪廟嫡傳弟子,皆已修行二十余年。都是各自送出斬龍石換回的報酬吧?”
陳平安點點頭。
不過風(fēng)雪廟祖師堂為此單獨下了一道禁令,若敢私自外傳,就不再是譜牒勾銷、廢除道行再逐出師門那么簡單,而且得授劍術(shù)之人,不管是什么身份背景,不管是何緣由,都要被風(fēng)雪廟拘禁在山中至死。
唯獨真武山,采石緩慢,所以才有機(jī)會跟親臨山門的陳山主,做成了那筆買賣。
顧璨說道:“王朱與大驪宋氏是扯平的,但她欠了崔瀺一份天大的人情?!?
斬龍石之所以如此珍稀,不是劍修的練氣士也要奉為至寶,緣由為何,“斬龍石”這個名稱本身就泄露了天機(jī)。所以這些斬龍石的出山流散,兩座扶龍于大驪宋氏、在山外一起抵御妖族的兵家祖庭也好,與蠻荒妖族在戰(zhàn)場絞殺的大驪鐵騎也罷,都是可以追本溯源一二的,故而斬龍一役過后的真龍王朱,等于是被迫強(qiáng)行有功于寶瓶洲。
既然有功于寶瓶洲,當(dāng)然就有功于浩然。
顧璨問道:“長春宮那邊比較麻煩吧,既不宜大刀闊斧,沒有那樣的由頭,也不適合文火慢燉,道心再燉就真要燉爛了。”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棘手?!?
顧璨說道:“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慢下來,全是隱患?!?
陳平安笑道:“還好,年輕一輩里邊有一撥真正的聰明人。先前在軍方渡船上邊,我故意抖摟國師的官威,宮主陸繁露嚇了個半死,太上祖師宋馀始終不開竅,有個叫馮界的年輕地仙,就很有見地?!?
劉羨陽說道:“丟倆刺頭人物,放在長春宮邊上,都不用是刺史、一州將軍這樣的封疆大吏,官帽子還真就不能大了,只需一個郡守搭配個縣令,也不用太多年月,十幾二十年,就夠他們喝一壺了。你和朝廷都不用苦口婆心說個‘我是為你好’,讓他們各自告對方的狀,不停打官司打到禮部、廷議和小朝會,三五次過后,長春宮就會用掉所有的香火情,一部功勞簿越來越薄,屆時長春宮里邊再不思進(jìn)取的老古董,也該曉得輕重利害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主意。”
劉羨陽感嘆道:“遙想當(dāng)年,醴泉渡船過處,滂沱一場雨,千里旱氣收。長春宮還是做了很多義舉的。而且那會兒長春宮修士,也不敢相信大驪宋氏能夠有今天的家業(yè),真是全憑道義行事了?!?
陳平安說道:“換成別的道場,我也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腳。”
顧璨嘖了一聲,“不愧是不辭辛苦跨洲求學(xué)、認(rèn)認(rèn)真真讀過幾年書的?!?
劉羨陽氣笑道:“我要不是返鄉(xiāng),給阮鐵匠當(dāng)徒弟,在書院里邊按部就班治學(xué),或是去南婆娑洲沿海戰(zhàn)場殺妖,如今怎么也該是個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了,說不定連那觀湖書院的副山長都是囊中物,不比溫煜他們差半點。”
顧璨點點頭,吐出瓜子殼,“然后劉大君子劉副山長,有幸跟著一大堆人,屏氣凝神等在書院門口,終于見著了那位蒞臨書院的大驪新任國師,單獨出列,被耳提面命幾句,便要容光滿臉,心中竊喜,打起了小算盤,國師若是念在同鄉(xiāng)之誼的份上,在朝廷提攜一二,在文廟美言幾句,將來擔(dān)任山長也不是沒有可能。只是到時候去了大驪京城的國師府,劉山長便要猶豫起來,是以同鄉(xiāng)身份敘舊,帶一份禮輕情意重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呢,還是務(wù)必講一講書生意氣,文人風(fēng)骨,偏要風(fēng)光霽月空手而去,拜謁國師大人呢……”
劉羨陽怒道:“還來?!”
陳平安一巴掌拍向顧璨的腦袋,被顧璨未卜先知一扭頭,躲掉了。
劉羨陽說道:“也奇怪,以前想過你將來可能會當(dāng)個龍窯師傅,會成為開一兩間鋪子的商賈,甚至可能在北邊創(chuàng)辦一座龍窯,唯獨沒想過你能當(dāng)官?!?
顧璨說道:“那會兒連個縣衙都沒有,就只有一座窯務(wù)督造署,別說他了,你心野不野?夠野了吧,你當(dāng)年想過當(dāng)官?根本就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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