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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捉對-《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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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伏地不起,好像是在用虔誠的姿態,在此磕頭問天地,很快在高臺磕出一攤鮮血,與那彩色混淆在一起,用古語嘶吼道:“求問真神何在,天公何在?!”

    青裙女子嘆息一聲。這位別無雜念、只求“一心見一”的道友,其實還不如不走這一遭。

    扶搖麓私人道場,一門之隔,屋外夏蟬嘶鳴,聚聲如濤,屋內太虛無垠,星河燦爛,謝狗閉目雙手掐訣,盤腿而坐于蒲團。

    三重景象。

    以心齋術養劍煉氣、護道兩不誤的貂帽少女。

    背后站著一位白衣縹緲、雙眸湛然的女子,正在觀看“吾省即宇宙”的丁道士。

    再后邊,便是劍修白景的妖族真身。

    謝狗驟然睜開眼睛,瞬間化身、法身、真身合一,身形飄掠出屋子,伸手一招,將廊外斜靠墻壁的綠竹杖抓在手中,身形化虹,打開道場禁制再關閉,謝狗與那灰蒙山螺螄殼道場內閉關的小陌遙遙心聲言語一句,別半途而廢,我去會一會兩位舊人,放心交給我便是……她迅速轉頭瞥了花影峰那邊,立即變臉,爆喝一聲,甘次席,出工了,隨我出山斬妖除魔!

    老聾兒苦著臉,與那些學道人叮囑一番,等他回來,就要檢查他們的煉氣進展。快步走出傳道的學堂,老聾兒化做一道劍光,跟隨謝首席趕赴大驪京城。

    謝狗一手縮在袖內,倒持短劍。

    捏三山符,縮地來到京城外城墻頭,飄然而立,謝狗一手縮袖,單手叉腰,瞧著那頭騷狐貍的巨大腦袋,哎呦喂,道友的腦門怎么腫了。

    這位道齡還要大于白景千余年的青丘舊主,也是極為意外,確定了貂帽少女的真實身份,瞧著倒也不如何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她只是心中奇怪,白景不在那蠻荒興風作浪,隨便篡奪他人道號,在這書生當家作主的地盤作甚?

    城墻上和城墻外,大眼瞪小眼,她們各懷心思。

    “騷蹄子這么慘的。”

    “白景為何這么弱了?”

    “趁人病要人命,做掉它!再嚼了它的這副真身,如今自己境界低,胃口小,定能飽餐一頓,說不定就能直接提升兩境?嚼個劉老成不合適,嚼它總是不算啥,山主多半不會阻攔?往它真身上邊張貼一大摞自制三山符,移去扶搖麓道場,嚯,面黃肌瘦的地主家也有余糧啦。”

    “睡她有望了!身邊剛好缺個婢女,天助我也。”

    它媚眼如絲,一張狐臉竟然也能讓人覺得春情盎然,緩緩開口說道:“白景道友,萬年不見,甚是想念。”

    天底下的美女,若是定了容貌,任你傾國傾城的姿色,終究無法做到必定人見人癡,而這位青丘舊主的面容、身段、氣態,落在別人眼中,都是因人而異的,故而能夠勾起道人心中最大的情欲。

    遠古多少學道有成的地仙,被它種了情種、墜了情網、在那欲海翻波而不自知,泄了元神,白白贈予它做了大道資糧,只留下一副軀殼,再被施展彩煉之法,最終淪為它的裙下之臣。

    遠古青丘地界,狐族先天孱弱,學道無法速成,不擅廝殺,多少覬覦垂涎她們美色、欲想將她們收為奴婢、煉為鼎爐再隨手棄之如敝履的強橫之輩,早年都是這位青丘主人聚攏同族,創建道統香火,也是它一力庇護數千年,維系道統一線不墜。

    以至于狐族對遠古神靈從無仇恨之心,對大地之上的學道人卻是恨意滔天。

    遠古大地多少道士,是以動輒數十數百的狐族性命煉作鼎爐,成就的地仙,開辟的洞府?

    青丘舊主在證道飛升之后,它便開始游走人間大地,期間遇到過許多殺力足夠、道心欠缺的地仙,甚至還有兩位飛升,一傷一死,終究還是被它得手了,偶有幾個例外,其中就有當年尚未飛升的劍修白景,雙方各施手段,糾纏斗法一番,終究是被她給跑了,未能繾綣云雨一番,至今想來,它還是頗為遺憾。

    謝狗扯了扯貂帽,哪怕如今境界比這狐媚子低了許多,仍是直直對視,笑瞇瞇以心聲道:“阿紫姐姐,你本事這個大,咋個不去睡我們山主嘞。”

    阿紫并非真名,只是這頭狐族老祖宗的年少昵稱,知曉此“閨名”的遠古道士,屈指可數。

    同樣站在城頭這邊的陳平安斜眼看來。

    謝狗立即露出滿臉懊惱神色,繼而義正辭嚴道:“騷婆娘又亂我道心,本首席與你不共戴天!”

    被一拳撕扯粉碎的白骨道人又一次聚攏現身,瞥見城頭那邊的貂帽少女,道人頓時悚然一驚。

    白景這兇悍婆姨怎么也在,并且看樣子,她與那姓陳的是盟友?莫非已是道侶?

    來了五個,一現身便莫名其妙化作劫灰飄散人間,只是將那大戟丟入海中,便一走了之。

    余下四位,為首的青裙女子,她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現出真身圍繞京城的青丘舊主,被陳平安報出真名,吃了些苦頭。而那位彩臉的遠古大巫,好像已經瘋了。

    只有白骨紫袍的道人,已經跟陳平安練上手。

    謝狗指了指那顆高與城頭持平的狐頭,“山主,她就是天下狐族的老祖宗。”

    “看來嘗過十四境的滋味了,只是受刑多年,重返人間,此時已經跌了境。她真正厲害之處,卻不是她自身道力和那些障眼法的攻伐手段,而是她的那撥裙下之臣,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仙不仙,個個忠心耿耿,舍生忘死,任憑她驅策,裙下傀儡數量多少,我也不知。”

    “當野修,論戰績,這婆娘不比我差太多了。山主不要掉以輕心,被她蒙蔽過關,歪門邪道多得很吶,一不小心就會著了道。”

    說到這里,謝狗運轉劍心,雙指并攏,輕輕旋轉幾圈,便有一縷縷粉色道氣給謝狗攪和過來,纏繞雙指,謝狗嗤笑道:“也虧得攖寧道友開啟了大陣,擋下了這些被她煉化精粹的情思愛欲滲入城內,不然明年大驪京城就要額外多出好幾萬的新生嬰兒了。”

    陳平安瞇眼問道:“那它是不是就能夠順勢牽引這些孩子的命理走向?”

    謝狗認真思量一番,搖搖頭,“那她倒是管不著的。如那野修劫道,一向只管殺不管埋。至于讓男女脫衣服拱屁股生孩子這檔子事,她只是推波助瀾,勾起道人和凡俗的淫欲心,她好像很早很早,就提前曉得了‘天厭’的厲害,做事情比較有分寸。難怪這騷狐貍浪婆娘,當年看誰都是眼神鄙夷的,原來早就勘破了些許天機門道。”

    陳平安點點頭。

    謝狗再指了指那位正在心思急轉的白骨道人,“至于這副骨頭架子,道齡就小多了。”

    “好像是個道上的晚輩,當年術法如雨落,有些始終無人拾取的殘羹冷炙,給他偷摸撿漏了好些不起眼的神通,比較聰明,故意不尋名山大川巨澤開辟洞府,在那靈氣貧瘠之地,偷摸開辟了私人道場,小心翼翼修行,也從不外出擺弄手段,只是拗著性子埋頭苦練,估摸著終于覺得足可自保了,就跑到外邊擺闊了,現世之時,它已經是地仙圓滿的境界,殺力和道行都還湊合吧,自封啥啥法主,我也記不太清了。”

    “我當年追求小陌么,在那落寶灘地界邊緣止步,只是遠遠看碧霄道友跟小陌釀酒的時候,他們閑聊外邊的道士,我就聽了幾耳朵,一長串、好幾十個道號呢,我當然只挑自己感興趣的好道號記住了,至于這廝的道號,約莫是不中聽,我就懶得記了,可既然能夠被碧霄道友提那么一嘴,想來也不可能道行太弱。”

    “后來等到登天一役,大概惜命怕死,就又縮回去了,反正沒有露面,至于怎就跟騷狐貍一起跑來這邊鬧事,非要與山主耀武揚威,我反正是想不明白的。”

    一下子就被白景戳穿了根腳,白骨道人粗略心算一番,大致確定白景并未與那家伙結為道侶,冷笑道:“本座躲起來避劫,免去淪為劫后灰燼之苦,總好過跑出來給人當奴作婢來得舒坦。”

    殊不知貂帽少女半點不惱,反而唉了一聲,擺擺手,“錯了錯了,我這個叫當官。”

    白骨道人他們幾個,都是各有神通手段擷取人間有靈眾生的無形心思,只說這城內數百萬凡俗、加上一小撮煉師的繁復念頭,已經被他們檢校了大概,白骨道人也就清楚白景所謂“當官”的意思。

    白骨道人暗自思忖道,“莫非劍修白景是遭了毒手,被奪舍了,抑或是被那姓陳的在天地通之前,用古法神通鎮壓了真靈,白景不得不虛與委蛇,認他做主?”

    它權衡利弊一番,自認算無遺策,以心聲說道:“白景道友,本座今日便可以救你脫困,你只需與我結為道侶,本座枯坐問道多年,推衍出數種直指大道的彩煉雙袖之法,你我聯手,你定然重返飛升,本座也可以重返十四境……”

    謝狗勃然大怒,抽出袖中短劍,劍尖直指那骨頭架子,她破口大罵道:“我干你娘!”

    白骨道人故作怒容,大罵一句不知好歹的東西,實則暗自點頭,配合本座演戲一場,才好教那姓陳的霧里看花,白景道友雖然道力驟減多矣,行事確實風采依舊……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沒好意思說一句還好小陌不在場。

    謝狗一手持短劍,斬誰,斬誰?她伸手使勁揉著貂帽,氣死老娘了,氣死老娘了。

    謝狗只能保證自己遞出一劍,來之前,是一門心思斬騷狐貍、了解舊怨的,好家伙,舊恨未消,新仇又來。

    那頭巨狐懶洋洋抬了抬爪子,爪尖輕輕在墻壁上畫出些許刮痕,白景的那把出袖短劍,讓它瞇了瞇眼,稍稍側過頭顱,笑道:“落在我手上,都是該死的。你白景卻是單憑個人喜惡,一味取而不舍,當年我勸你與我雙修,承諾送你一樁造化,你卻是不信,如今跌了境界,多半是吃到天厭的苦頭了吧?”

    “白景道友,我行的,是以道蒞天下。白景,你做的,全是私心。只是因為你資質太好,實在是太好了,才被網開一面,成了天公度外人,遠古天庭高位神靈們是想要看看你,修習仙法,將來能夠走到怎樣的一個高度,僅此而已。你倒好,化形女身,偏要走那條男子地仙的飛升臺,若非青童天君憐你,你當時就該灰飛煙滅的。”

    “白景妹子,不管陳山主做過多少壯舉,如今也就是個純粹武夫了,至多就是個大驪國師的身份,哪怕他誠心誠意,又能助你多少?就算白景能夠僥幸重返飛升,十四境呢?還不是霧里看花,水中撈月,我卻是從十四境跌落的飛升……”

    謝狗嘆了口氣,竟是收了短劍,可憐兮兮道:“山主,我接連有心殺賊無力殺賊,道心快要崩了。”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好,我這個當山主的,幫你出兩口惡氣。”

    懸在高空的白骨道人,驀的轉頭望向一處,它神識極為敏銳,此刻瞥向北邊一座山頭,視線所及,層層云海自行消散,沿途許多仙府道場的禁制被沖擊得搖搖欲墜,道人只是這一瞥,并未施展任何術法,便使得許多小門小派的道場雞飛狗跳,誤以為是有仇家攻伐祖師堂。

    終于被白骨道人抓到了那個正主,是個劍修,境界低微,連地仙都不是,竟能讓自己生出如芒在背之感?如何做到的?

    猶夷峰那邊,劉羨陽嘖嘖道:“陳平安這個惹禍精。”

    這位白骨道人,他恰好曉得對方的根腳,因為曾經見過他的一場斗法。

    新婚賒月已經挽了個婦人發髻,柔聲提醒道:“夫君,從十四境跌落的飛升,不當以一般強飛升視之。”

    說了那個膩人的稱呼,賒月翻了個白眼,沒辦法,這是家法,劉羨陽說新婚燕爾,作為天造地設的一雙道侶,言語之間總要親昵幾分。

    劉羨陽點頭道:“娘子,我有數的。”

    賒月無奈道:“換個家規行不行?”

    只因為那白骨道人的視線投在了猶夷峰這邊,不曉得多少山巔修士看著聽著呢。

    劉羨陽的確沒有吹牛,他不但知曉那白骨道人的道號,還清楚它的術法路數,大致有三條道脈,分別模仿自遠古天庭玉樞院斬勘司,九重云霄院真言署的“音律”,還有瘟部某院,故而自號“三院法主”,當然是在登天一役結束、神道崩塌之后,它才敢如此宣稱道號。

    劉羨陽之所以多看那白骨道人幾眼,是為了加深所遞一劍的“印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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