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七章 落魄山的鏡花水月-《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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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小巷宅子,柳清風和陳平安一路敘舊,只是相較于陳平安與趙繇兩位老鄉的敘舊,要更“見外”些。
多是聊青鸞國的風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獅子園。柳清風的弟弟柳清山,與師刀房女冠柳伯奇成親后,這么些年一直在遠游,期間去過一趟倒懸山,有點像是省親,山上拜師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師,正是駐守大門的那位倒懸山年邁女冠,與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劍氣長城的劍仙張祿,一門之隔,就是兩座天下。柳伯奇當年返回師刀房,柳清風首次游歷倒懸山,避暑行宮那邊是得到消息的,只是陳平安當時沒有露面。
落座后,陳平安笑道:“最早在異鄉見到某本山水游記,我第一個念頭,就是柳先生無心仕途,要賣文掙錢了。”
那位與沖澹江水神李錦有舊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與那趙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選司,一直是大驪王朝最有權勢的“小”衙門。老人曾經參加過一場大驪精心設置的山水狩獵,圍剿紅燭鎮某個頭戴斗笠的佩刀漢子。只是懸念不大,給那人單挑了一群。
老郎中在那之后,還曾帶著龍泉劍宗的阮秀、徐小橋一起南下書簡湖,最終在芙蓉山落腳,粘桿捕蝶捉蜓,追捕一位大驪本土出身的武運胚子。所以老話說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對這個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況且二十多年來,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幫著落魄山云遮霧繞,終究逃不開大驪禮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審視。只是隨著時間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廟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驪陪都,加上飛升臺崩碎,這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大驪禮部對落魄山的秘密監察,也告一段落。而無論是兩任大驪皇帝對北岳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選擇吊兒郎當的曹耕心,來擔任密報可以直達御書房的窯務督造官,讓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種示好。
所以年輕宗主落座后這句開門見山的調侃,讓老郎中察覺到一絲殺機四伏的跡象。
難道是打算要與大驪秋后算賬?
說實話,如果不是職責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來與這個年輕人打交道。
身世履歷,太過復雜。行事風格,太過謹慎。老郎中這么多年來,經常時不時就翻閱禮部密檔,當做一碟佐酒菜。想要從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發跡過程當中,找出個“理所當然”。可無論是陳平安在家鄉,當窯工學徒的那段慘淡歲月,還是后來在書簡湖擔任賬房先生,老人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落魄一語。可仿佛每次書頁翻篇,陳平安就會悄無聲息地再登高處。換成一般的年輕人,諸多位于山低處的那些陳年恩怨,意氣風發,早就干脆利落解決了,結果這位年輕山主,就這么一直余著,年復一年,偏不去動。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頭,與大驪宋氏的龍興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說法,其實才隔了幾步遠,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為宗門,而且竟然繞過了大驪王朝,合乎文廟禮儀,卻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雞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個忍氣吞聲了大半輩子的憨厚漢子,突然有天買了壺好酒,默然無語,痛飲一頓,滿身酒氣,夜間提刀而出。
劣紳豪橫和紈绔子弟的魚肉鄉里,還能讓旁人提防,可一個老實人的暴起殺人,如何預料?
桌上無茶水,也無酒。
反正陳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風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筆,除去開篇幾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說其艷,仿骸骨灘壁畫城的丹青手筆,再仿云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畫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緣怪境,多寫曲折,濃墨重彩,著重一個仙字。與人廝殺,寫其殺伐果決,絕不拖泥帶水,側重一個狠字。置身官場,夸其老道城府,為人處世滴水不漏,突顯一個穩字。”
“閑暇時,逢山遇水,得見隱逸高人,與三教名士袖手清談,談精誠,論道法,說禪機,無非一個逸字。教人只覺得虛蹈高處,群山為地,白云在腳,飛鳥在肩。看似縹緲,實則虛無。文字簡處,直截了當,占盡便宜。文字繁處,出塵隱逸,卻是繡花枕頭。行文宗旨,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窮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寫所說、作所作為的‘買賣’二字。得錢時,為利,為務實,為境界登高,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虧錢處,為名,為養望,為積攢陰德,為賺取美人心。”
“找到北俱蘆洲的瓊林宗,九一分賬,甚至我可以不要一顆銅錢。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處的市井書鋪,都要有幾本山水游記的,上冊?上冊撰寫此人之心機幽微,深不見底,書中有那十數處細節,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讓好事者咀嚼。君子偽君子,模棱兩可間,下冊大寫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亂局當中,潛入蠻荒天下軍帳,結實諸多王座大妖,僅憑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魚得水,一心為浩然,立下不朽功。”
聽到這里,陳平安笑道:“游記有無下冊的關鍵,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脫困,返鄉開宗立派了。”
所幸這些都是棋局上的復盤。所幸柳清風不是那個寫書人。
一個只會袖手談心性的讀書人,根本折騰不起浪花,妙筆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敵不過一首童謠,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個能夠在官場站穩腳跟的讀書人,尤其是這個人還能平步青云,那就別輕易招惹。
柳清風笑了起來,說道:“陳公子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很忌憚你?”
陳平安不置可否,問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種會擔心能否贏得生前身后名的人,那么是在擔心無法‘了卻君王事’?”
柳清風拍了拍椅把手,搖頭道:“我同樣深信不疑陳公子的人品,所以從不擔心陳公子是第二個浩然賈生,會成為什么寶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擔心寶瓶洲這張椅子,依舊卯榫松動,尚未真正牢固,給陳公子返鄉后,裹挾大勢,身具氣運,然后這么一坐,一晃悠,一個不小心就塌了。”
陳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風說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陳山主,可以同時擔任披云山林鹿書院的山長。此后下宗選址,無論是寶瓶洲中部的舊朱熒王朝,還是桐葉洲或者北俱蘆洲,大驪朝廷都會鼎力相助,幫助文圣一脈,開枝散葉,三洲山河之內,獨尊文圣一脈的學問,卻又不會排斥百家爭鳴。爭取百年之內,連同山崖書院,林鹿書院,觀湖書院,魚鳧書院,大伏書院在內,三洲版圖,至少有十座書院,會在山門口立碑銘文,以大隋山崖書院為例,銘刻《勸學》,林鹿書院立碑《修身》。說不定,終有一天,會有第三十二座書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設置七十二書院,是定例。
至于書院山門口的碑文,則無約束,山門有無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內容選擇,只看歷任書院山長的喜好。不過大體上遵循一個只增不減的規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場三四之爭落幕后,因為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廟,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許多書院碑文都被撤銷。
陳平安靠著椅背,笑瞇瞇問道:“需要我做什么?”
柳清風搖搖頭,“陳公子只需要當這山主和山長,都當得安安穩穩,就是大驪和寶瓶洲的福氣。”
陳平安微笑道:“事關重大,得讓我好好想想,圣人教誨,三思后行嘛。反正有一點可以保證,我絕不會讓柳先生難做人,落魄山絕不會讓柳尚書難當官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躋身浩然宗門,蒸蒸日上,步步順遂,如日中天,高懸浩然。”
柳清風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這一天,肯定會來,不過按照關老爺子的那個說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動路、咬不動肉、舍不得梳頭的三不歲數,多半是瞧不見這種盛況了,憾事。不管如何,陳公子有曹編修這樣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這樣的半個門生,需要親自答謝一句,再與陳公子額外道賀一聲,文脈興盛。”
陳平安抱拳還禮,“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個官場門生,幸事。我也需要為大驪朝廷道賀一句,文采薈萃。”
大驪陪都的那場會試,因為版圖依舊囊括半洲山河,應試的讀書種子多達數千人,大驪按新律,分五甲進士,最終除了一甲奪魁三名,此外二甲賜進士及第并賜茂林郎頭銜,十五人,三、四甲進士三百余人,還有第五甲同賜進士出身數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風,兩位小試官,分別是山崖書院和觀湖書院的副山長。按照科場規矩,柳清風便是這一屆科舉的座師,所有進士,就都屬于柳清風的門生了,因為最后那場殿試廷對,在繡虎崔瀺擔任國師的百多年以來,大驪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擬定人選,過個場而已。
趙繇相對名聲不顯,是眾多閱卷官之一,分房閱卷,是十數位科場房師之一,而且趙繇的中式者門生,相對其余閱卷官,進士數量最少,二甲進士只有兩人。
狀元張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楊爽,十八人中最少年,風姿卓絕,如果不是有一位十五歲的神童進士,才十八歲的楊爽就是會試中最年輕的新科進士,而楊爽騎馬“探花”大驪京城,曾經引來一場萬人空巷的盛況。
此外十五位二甲進士的茂林郎當中,王欽若文采最好,被譽為“仙氣縹緲,多神仙語”。此外兄弟二人都姓程,聯袂登科二甲,文理質樸,“如圣賢立言”,由此可見大驪士林,對兄弟兩人評價極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欽若和“二程”這三位茂林郎,這六人如今都輔佐冊府學士、文壇領袖,參與翰林院的編撰、篩選、校勘四大部書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風在門口停步,笑道:“我與陳公子再閑聊幾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點點頭,與陳平安率先告辭一聲,快步離去,走出小巷。
柳清風跟陳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閑聊,說著無關一國半洲形勢的題外話,輕聲道道:“舞槍弄棒的江湖門派,弟子當中,一定要有幾個會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師爺出神入化的拳腳功夫,精彩紛呈的江湖傳奇,就埋沒了。那么同理,擱在士林文壇,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統文脈,其實是一樣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后繼無人,打筆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揚祖師爺豐功偉績的本事不濟,就會大吃虧。至于這里邊,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幾分真幾分假,就跟先前我說那部山水游記差不多,老百姓其實就是看個熱鬧,人生在世,煩心事多,哪里有那么多閑工夫去探究個真相。好像隔壁一條巷子,有人哭喪,路人途徑,說不得還要覺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聲,只是有些煩人晦氣。街上迎親,轎子翻了,路人瞧見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撿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氣態粗鄙,或是新郎官從馬背上給摔得丑相畢露,耽誤了洞房花燭夜,旁人也會開心幾分,至于新娘子是好看了,還是難看了,其實都與路人沒什么關系,可誰在意呢。”
老人坐著說話還好,行走時言語,柳清風就有些氣息不穩,腳步遲緩。
陳平安已經伸手扶住這位老尚書的手臂,點頭笑道:“不知道什么時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讀得起書,認得理,明辨真假。”
柳清風咦了一聲,訝異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陳平安說道:“知道世事的真假,會一直比較難。至于心中有無是非,跟讀不讀書,關系不大。”
柳清風點點頭,然后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讀書人的媚態,尤其一涉官場,就會花團錦簇,讀書人的兇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極好,落筆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圣一脈的關門弟子,這些都是身外事,無須在意,證道長生,斷絕紅塵,跺跺腳,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無事,你還是你,無事一身輕。”
進了門,是一個歷經宦海風波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在跟落魄山山主談公事。
出了門,就只是一個遲暮之年的書生柳清風,是與同道中人說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貴為一宗之主的陳平安依舊書生意氣,還吃苦不多,不懂得一個身不由己的入鄉隨俗。
分得清楚,入鄉隨俗,又不流俗。就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昔年陋巷貧寒的少年,果真遠游有成。
陳平安說道:“柳先生,請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還有青鸞國的柳氏祖宅獅子園,以及以后的一個個讀書種子,我都會盡量護住該護住的人和事。”
柳清風無奈道:“我沒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笑道:“不湊巧,我有這個心意。”
柳清風又不是那種迂腐之輩,會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領了。
柳清風沉默片刻,與陳平安站在小巷路口,問道:“連同灰蒙山那隱居三人在內,你總喜歡自找麻煩,費心費力,圖個什么。”
陳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驟至,道路泥濘,誰不當幾回落湯雞?”
柳清風點頭道:“雨后初霽,酷暑時節,那就也有幾分冬日可愛了。”
不遠處有一駕馬車,雙方作揖道別。
柳清風走出去沒幾步,突然停下,轉身問道:“咱們那位郎中大人?”
陳平安一臉茫然,“誰?”
柳清風嗯了一聲,恍然道:“年老不記事了,郎中大人剛剛告辭離開。”
老人才轉身,又轉頭笑問道:“劍氣長城的隱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陳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陳平安斜靠小巷墻壁,雙手籠袖,看著老人登上馬車,在夜幕中緩緩離去。
如果沒有意外的話,與柳先生再沒有見面的機會了。憑借藥膳溫補,和丹藥的滋養,至多讓不曾登山修行的凡俗夫子,稍稍延年益壽,面對生死大限,終究無力回天,而且平時越是溫養得當,當一個人心力交瘁導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場勢不可擋的洪水決堤,再要強行續命,就會是藥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陽壽換取某種類似“回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沒有后悔藥可吃,其實也沒有包治百病的仙家靈丹。
柳清風一走,大概陪都那邊的藩王宋集薪會松口氣,京城的皇帝陛下,卻要頭疼美謚一事,高了麻煩,低了愧疚。
董水井來到陳平安身邊,問道:“陳平安,你已經知道我的賒刀人身份了?”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董水井沒有藏掖,“當年是許先生去山上餛飩鋪子,找到了我,要我考慮一下賒刀人。權衡利弊之后,我還是答應了。光腳走路太多年,又不愿意一輩子只穿草鞋。”
陳平安笑道:“咱倆誰跟誰,你別跟我扯這些虛頭巴腦的,還不是覺得自己沒錢娶媳婦,又擔心林守一是那書院子弟,還是山上神仙了,會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鐵了心要掙大錢,攢夠媳婦本,才有底氣去李叔叔那邊登門提親?要我說啊,你就是臉皮太薄,擱我,呵呵,叔嬸他們家的水缸,就沒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著。叔嬸他們去北俱蘆洲,大不了稍晚動身,再跟著去,反正就是死纏爛打。”
董水井差點憋出內傷來,也就是陳平安例外,不然誰哪壺不開提哪壺試試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這個家伙,說道:“不對啊,按照你的這個說法,加上我從李槐那邊聽來的消息,好像你就是這么做的吧?護著李槐去遠游求學,與未來小舅子打點好關系,一路任勞任怨的,李槐獨獨與你關系最好。跨洲登門做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里邊幫忙招徠生意,讓街坊鄰居交口稱贊?”
陳平安氣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樣嗎?既然喜歡一個女子,還畏畏縮縮,傻了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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