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哭喊劃破了黎明前的平靜，那聲音很快就消失不見，一切安靜如昔，安怡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了，她緊張?zhí)骄康乜聪蛞慌允刂膶m人，宮人面無表情，端坐如松，仿若一切都是她的錯覺。

    江姑姑進來揮退宮人，坐在榻邊輕輕握住安怡的手含著笑道：“太后剛才進了半碗米油，和圣上說了幾句話，思緒清晰，口齒清楚，已是好轉(zhuǎn)許多。”

    宮里的人說話比原來的安侯府還要晦澀難懂，每個字都要細(xì)細(xì)咀嚼才能懂，安怡覺得自己已經(jīng)有些不太適應(yīng)這種說法方式了，便只是垂著頭微笑著裝乖巧：“那我就安心了。”

    江姑姑笑了笑，道：“圣上問，小安大夫想要什么賞賜？”

    安怡惶恐道：“賞賜哪能要呢？圣上賞什么就是什么。且，為圣人分憂，為太后娘娘治病，本就是民女應(yīng)該做的。”

    江姑姑很滿意她的回答：“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遂將皇帝的意思表達來：“接下來這些日子，恐怕都要小安大夫居留宮中，好為太后娘娘診治調(diào)養(yǎng)鳳體。”

    安怡并不意外，這早在她的意料和盤算之中——還有什么能比借太后之勢揚名京城，接近仇人并實現(xiàn)復(fù)仇更方便簡潔的途徑呢？忽又聽江姑姑輕聲道：“剛才，圣上召眾太醫(yī)詢問太后病情，余院判等人因應(yīng)對不妥，每人挨了十板子，宋太醫(yī)御前失儀，重罰三十，從此后也不必再去太醫(yī)院當(dāng)值了。”

    想起這些光吃飯不干活，心眼賊多還看不起她的太醫(yī)們倒了霉，安怡忍不住幸災(zāi)樂禍了，面上卻不曾露出半點，反而垂了眼頗有些緊張地絞著手指輕聲道：“姑姑，那日我并不知道老太太就是太后娘娘。”

    江姑姑微笑著道：“無妨，小安大夫是個有福氣的孩子。能得謝大人庇護，你不會挨板子的。”

    謝大人庇護？謝滿棠？安怡這回是真的驚異了，但想起自己入宮時，那藏在燈影里一直守望的挺拔身影，她又覺得理所當(dāng)然——他倆就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她要倒了霉，他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當(dāng)然得盡力護著她。

    江姑姑又道：“時辰差不多了，小安大夫起身梳洗罷，稍后老周太醫(yī)和了然大師還要與你一同會診，給娘娘開方子呢。”拍手叫宮人進來伺候安怡梳洗，鄭重其事地道：“伺候好小安大夫，不許怠慢。”

    安怡并不知道，因皇帝隨口稱了一聲“小安大夫”，從此后，她就成了京中大名鼎鼎的小安大夫。

    新年旦日，京中五品以上命婦按例都是要進宮朝賀的，拜太后，拜皇后，再拜各宮主位。皇后早就臥病多年，又無所出，朝賀一事慣例由有子受寵、出身高貴的莫貴妃主持。因太后病重未愈，莫貴妃便尋思著是不是讓人別去打擾太后了，就讓眾命婦在殿外叩個頭就算完事。誰知寧壽宮里卻傳來消息，道是太后近日好了許多，病中寂寞，想起有好幾家老夫人多年未見，想讓她們?nèi)ヅ阒f說話解解悶。

    既然太后發(fā)了話，莫貴妃當(dāng)然要遵從，她立即歡欣鼓舞地讓親近的掌事宮女去找江姑姑要名單，然后迅速一一安排下去，務(wù)必要叫太后玩得開心痛快。太后痛快了，皇帝也就痛快了，她也就跟著痛快了。

    “娘娘，老夫人們給您叩頭請安來啦。”女官粉白圓潤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笑容，將五六個穿戴了一品、二品命婦冠服的老夫人領(lǐng)了進來。

    連太后斜倚在鳳座之上，一動不動地微閉著眼睛假寐，仿若全不曾聽見。一旁的安怡同樣聽而不聞，專心而虔誠地讀誦著面前的妙法蓮華經(jīng)文。一段經(jīng)文讀誦完畢，連太后方輕輕吐了口氣，道：“好了，就到這里吧。”又同一旁的江姑姑道：“不知怎地，我聽她誦讀經(jīng)文就覺著身上要松快許多。”

    江姑姑湊趣道：“大抵是小安大夫心慈虔誠的緣故？還有啊，小安大夫這把嗓子也真是好聽，不急不緩，悅耳柔和，聽著舒服。”

    并不是她有多么心慈虔誠，而是因為她幼時總想以此討好祖母，苦難時以此為慰藉，重生后更多了敬畏。聲音好聽么？心態(tài)而已，若是焦躁刺耳，如何能最大程度地安撫并與病患溝通呢？安怡收好經(jīng)書，抬起頭來朝眾命婦露出一個淺淡溫和的笑容，目光掠過其他命婦，堪堪停留在立在第二排居中的那位白胖如竹蟲的老夫人身上——別來無恙，安侯老夫人，祖母，你還記得那個被你冷落厭惡漠視的親孫女安安嗎？

    “安侯夫人，許久不見了。”連太后久病未愈，本就風(fēng)流妖嬈的體態(tài)就更風(fēng)流妖嬈了幾分，斜斜靠在鳳座之上笑得猶如妖孽，當(dāng)然不能細(xì)看那張已經(jīng)漸老的臉。

    眾命婦齊齊把目光從安怡身上收回來，同時嫉妒地看向安侯老夫人。都不明白這過了氣，拼盡所有力量才僥幸保住府里爵位和封誥的安侯老夫人，怎會突然被太后娘娘想起來，還點名要她入宮陪聊。

    已經(jīng)七十多歲的安侯老夫人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受寵若驚，顫巍巍、感激涕零地躬身道：“臣婦謝太后娘娘天恩，臣婦聽聞娘娘鳳體違和，心中甚是掛念……”

    連太后聽不得，越加看不得她那諂媚模樣，頗為嫌棄地舉手止住她道：“得了！叫你們進來是為了開心的，這樣地嚎倒叫人倒了胃口。”

    安侯老夫人猶如被人一把捏住了脖子，猛地消了聲，卻也不見她有任何尷尬，反而另換了副得體的笑容，心安理得地跟著其他命婦一道行禮落座，恭敬地聽連太后發(fā)話。

    連太后卻又似是格外看不慣安侯老夫人，微微蹙了眉頭道：“安侯夫人，我記得你不過比我大了十余歲？怎地如此不愛惜自己，竟將自己養(yǎng)成這副米蟲模樣？莫非是當(dāng)初安歸德給你留下的銀錢太多，實在吃喝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