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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69章 chapter 69【尾聲】-《白色橄欖樹(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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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3X年9月1日

    于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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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三】

    出版十八周年紀念版

    麟子李宋之作序

    ——

    一周前,我母親宋冉女士的編輯兼策劃人羅俊峰先生聯系我,希望我為《白色橄欖樹》二十周年紀念版作序。我只是個二十一歲的理工科學生,和書中的薩辛差不多年紀,沒有寫作天賦,也沒有文采。說起來是沒資格給書作序的,但羅俊峰先生說讓我寫寫感想。

    “寫感想”,聽著像命題作文。對哪一件事的感想,還是對所有事的感想?羅俊峰先生沒有給范圍,我也琢磨不清楚。

    很多人說這是一本關于戰爭的書。要說對戰爭的感想,沒有經歷過的我覺得為難。盡管總有國家和地區開戰,但對我來說,那是太遙遠的事。

    雖然我父母身份特殊,但我的生活和普通小孩一樣,并不會對戰爭這問題有什么天生的覺悟。

    我的幼年是在江城鄉下度過的。人生最早的記憶來自于我父親。我依稀記得一兩歲時的畫面,是一個黃昏。他抱著幼小的我從落著葉子的田埂上走過,他的手臂和胸膛是我幼年記憶中最溫暖堅實的依靠。

    一旁的母親親了我的額頭,叫我:“小阿瓚~~”

    父親就笑:“要把這小家伙弄醒么?”

    我當然沒醒。父親的懷里溫暖又安全,我舒展了手腳,摟住他呼呼大睡。

    說來奇怪,母親總愛叫我小阿瓚。大概是因為我和父親長得太像。

    我人生最初的老師是我父親。他教我讀書認字,帶我放風箏,抓知了,釣龍蝦,捉螃蟹,種花養草。他說:

    “媽媽怕這個,我們還是把知了放了。”

    “媽媽喜歡吃龍蝦,給她多釣幾個。”

    “給媽媽摘點花回去。”

    更多的時候,媽媽就在身邊,

    “阿瓚,你放他下來,讓他自己走。”

    “阿瓚,你看小樹的臉上全是泥巴,哈哈哈。”

    “阿瓚,要不要偷個柚子回去。嗯,不好么?那算了。下次等小樹苗不在的時候我們再偷。”

    ……

    后來,敘之出世,我到了上學的年紀,家搬去了帝城。成長時光如同飛逝。一年一年,我漸漸長大,有些事在歲月里卻沒什么變化。父親始終是那個溫柔的人,尤其對我的母親。

    或許很多人難以想象,但我的父親母親沒有分離過一天。我父親身體不好,每月定期就得去醫院。大多數時候,他和母親一起在家工作,或陪母親一起去工作室。

    我不得不承認,雖然我很愛我的父母,但我也像大部分子女一樣,忙著認識世界和長大,并不會那么關注父母的生活和內心。更何況,他們之間也有著我們身為子女無法窺探和觸摸的二人世界。

    我始終沒有觸及到父母最深的內心,直到九歲那年。

    結婚十周年紀念,父親帶著母親回江城鄉下。我在書房找紀錄片時意外發現了母親未公開的手稿和日記。那天我才發現,我從小到大習以為常的“爸爸要去醫院了”,究竟意味著什么。醫生早已束手無策,但父親一直在掙扎著,為了母親,為了他骨子里的不屈,也為了他未竟的驕傲和夢想。

    也是那一年,戰爭這個模糊的詞匯開始在我的世界里清晰起來。

    我開始關注戰爭,重新讀了這本書。幼時讀過,只當故事看,覺得很精彩。再次閱讀,卻有了疼痛的感覺。

    現在寫著這篇序言,更是悲傷。

    多少人只是看了一個故事,又有多少人在意了故事中的人?在那毫不起眼的戰爭紀念日里,有多少人緬懷了過往,又有多少人關注了戰爭的幸存者?

    寫到這里,我想到這幾年的經歷——我好幾次在街頭碰見過流浪老兵,他們落魄,頹敗,衣衫襤褸,精神混亂。路人匆匆走過,卻沒人停下腳步。

    那時我想,是不是說,一瞬的死亡是悲壯的,而一生的幸存卻是痛苦而可恥的?

    后來我去找書找紀錄片,我找到很多關于犧牲者死難者的記錄,數不清的電影和小說創作出來紀念他們。但關于幸存者的卻很少。他們的面孔隨著時間模糊,消失在長河里。

    近百年來明明爆發了很多戰爭,一戰、二戰、越戰、海灣、巴以……可為什么,好像沒人知道,也沒人在意幸存者們是怎么活下來的。

    他們很多人都像流浪在街頭的老兵一樣,受過巨大創傷,卻只能存在,而不能生活了。再也沒辦法回歸到正常生活中去了。

    在戰爭面前,他們成了人類悲劇的棋子,用完了,然后就被丟棄。

    我的母親總說,苦難是令人厭棄的,大家都不愿意去面對和正視。

    所以,幸存是丑陋的,遺忘是無聲的。

    所以,沒有人知道,我的父親每個月去醫院不僅為了治療身體的傷更為心里的傷,他和我母親沒有一天分開是因為他已經離不開;沒有人知道,我的父親會在下雨天和冷天里骨頭發疼,疼得在我母親懷里壓抑著呻吟;也沒有人知道過了很多年后,他依然會在噩夢中落淚驚醒。

    英雄被人銘記,刻在石碑上;幸存者被人遺忘,面目全非。

    因為人們總說,時間會抹去一切創傷,總有一天你會將痛苦遺忘,然后好起來。可不會的。有的痛永遠忘不掉,有些傷永遠不會好。

    所以,在我九歲那年,他自殺了,用一把自制的手槍。

    他身體一直很差,在那年終于一病不起。身體的滑塌將冰封在精神意識中的猛獸釋放出來。他陷入噩夢之中,無法擺脫。他越來越多次地看向窗外,說那里有棵白色橄欖樹。可窗外什么都沒有。那是他將現實混為幻象的征兆。意識不清時,他甚至不認識我和敘之。

    那次我去醫院看他,他在病床上看著我,眼神像是陷入了回憶,他說:“你來了?”

    我說:“是啊,我來看你。”

    他問:“你多大了?”

    我說:“九歲啊。”

    他說:“幸好,那還早。等你二十三歲的時候,不要把那個恐怖分子推進路邊的民居。”

    我一下就哭了,說:“爸爸,我是宋之,是小樹苗啊。”

    他卻微笑起來,說:“小樹苗,你慢慢長大,以后不論有多苦,都不要怕,你的小鳥兒會來找你的。就算你受盡磨難,變成了火柴,她也會來找到你的。”

    他以為我是年輕時的他。他已經不記得我。他只記得我母親。

    那段時候,母親整日陪著他,守在他的病床邊。也只有我母親在的時候,他的意識才會清醒。最后那段日子,他很虛弱了,卻總是要和母親說話,一刻也不讓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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