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大結局-《鳳傾天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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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雨潤從議事廳中走出來,進了李秋容養病的屋子。
將領們注視著她的背影,心中頗有幾分敬佩,覺得這位軍師不僅足智多謀,而且心地厚道。那個李秋容,好幾次瀕臨死亡,都被她千方百計挽留住了性命。
真是難得。
喬雨潤進李秋容屋子前,看了遠處宗政惠的院子一眼,門扉緊閉,沒什么動靜。
她進門的時候,看見李扶舟正坐在李秋容床側,這幾次李秋容將死,每次都是李扶舟救回來的,要保住老李性命,也是李扶舟的意思,喬雨潤雖然不以為然,但還是照做了。
不過她也發覺,李秋容生機已絕,李扶舟也不是要救他性命,不過讓他茍延殘喘罷了。
她邁進門檻,李扶舟側身收起金針,喬雨潤忽然看見李秋容身邊的袍子被李扶舟帶起,露出一張微皺的紙。
她心中一動,快步上前,在李扶舟發現那張紙前,一屁股坐了下去。隨即笑道:“勞煩家主了。”
“不必客氣。”李扶舟一笑,“他左不過就這幾日了。”
喬雨潤看著他似乎溫和,其實遙遠的笑容,心中一酸。咬牙輕輕道:“不知你……”
李扶舟已經站了起來,道:“好好照顧他。”頭也不回出門去。
喬雨潤呆坐著,看他深紅背影如霞光般冉冉照亮門扉,卻再照不進任何多情的眼眸。
良久,她將手慢慢伸出去,在李扶舟剛才坐過的地方,輕輕撫了撫。
指尖冰涼,能抹平褥單的皺痕,卻不能抹平心上的寂寥。
她只是怔了一會兒。
隨即收回手,臉上恢復冷漠,她轉身去翻李秋容的袍子,抽出一張紙來。
看見紙上內容,她眼眸一縮,神情驚詫。
呆了半晌后,她忽然慢慢露出一絲笑來。
……
山坳里的楓林,因為隱秘,平常很少人去,如今被聯軍占據,更沒有雜人。
此時卻有一條身影,慢慢地步入林中。
從背影看這是女子,穿著普通布衣,還拿著個筐,看上去像是個撿柴的。
不過這女子走路的步態,卻有些奇異,慢而雍容。每一步都像在拿捏著,走在這滿是雜草的小路上,也像走在玉闕金宮。
日光在林間穿梭,稀疏地打在她臉上。
飽滿臉頰,大眼櫻唇。赫然是宗政惠。
尊貴的皇太后,多年來第一次穿上仆婦的衣服,鬼鬼祟祟在楓林邊探看。
這邊楓林稀疏,一覽無余,埋伏什么是不可能的,宗政惠微微放了心,終于走進林中。
她手中抓著一枚小小的玉夾剪。
那個人從最初展示這信物開始,斷斷續續給她發了好幾次聯絡信號,她一開始還不敢,漸漸便耐不住了。
喬雨潤越來越勢大,對她越來越不尊敬,令她越來越有危機感。她想要擺脫傀儡的命運,需要有外力的幫助。
或者,他就是一個契機。
她在林中站定,輕輕發出一聲口哨。
身后嘩啦一響,她大驚轉身,轉身時已經握住了袖子里的刀。
一個人從一堆灌木叢中鉆出來,抖抖身上的刺,輕輕道:“惠兒!”
她顫一顫。
林間日光如金紗,一片朦朧里,立在那里的男子,似乎還是往昔的康王,高大,白皙,兩撇精心修剪的小胡子,在楓林中風度翩翩地沖她笑。
她有些恍惚,似乎又回到詩酒唱和的好年華,她和他在閑暇之余,扮成普通富家夫妻,車馬出城,一路踏紅,在人間最美的楓林中穿梭,在最溫暖的溫泉中含笑相對。
她忍不住忘情地向前幾步,隨即站住。
不,不是了。
這里的楓林沒有那般爛漫的美,這里的溫泉硫磺味道很重,面前的男子看上去還是長身玉立,仔細看頭發卻已微白,面容已蒼老,一身錦袍雖然還是很華貴,但卻太新,像是剛換上,穿在他身上再無當年王族氣度,倒顯出幾分憋屈和不自在來。
而她自己,也不過一身布衣,手執籮筐,驚惶畏縮如農婦。
她的心沉了下去,隱約覺得,希望將破滅。
康王的神情倒是極為驚喜,張開雙臂,道:“惠兒,我可算等到了你!”
宗政惠心中一暖,這幾年她過得憋屈,很久沒有遇見這樣的笑容,哪怕知道未必是真,也禁不住心動,正要上前,忽見剛才康王鉆過的灌木叢又是一陣搖動,悉悉索索一陣響,又鉆出一個女子來。
她臉上變色,開始后退。
康王急忙解釋,“惠兒,這是我的女護衛,跟我很多年了。我這些年先流落西番,后流落東堂,只有她一直跟著……”
宗政惠心中不快,冷哼一聲,瞟一眼那女子,那女子垂頭站著,容貌姣好,尤其兩條長腿修長筆直,看得出來是練家子。
她的臉沉著,不肯走近,康王知道她的性子,訕訕地搓著手解釋,“……惠兒,此行秘密,我來得不易,怕你多心也不敢多帶人,想來想去也只能帶她一個,好歹你得讓我有人保護不是?”
他這說的倒是真話,這些年他流落西番東堂,一開始西番拿他奇貨可居,曾想過以他做人質來讓南齊退兵,結果這招還沒來得及使,西番將士就被太史闌絕然沉河。他一直身處看守之中,漸漸被人遺忘,想盡辦法逃出,卻又被東堂的人抓獲,東堂也看守了他幾年,沒看出要拿他做什么用,后來東堂換了主子,在考慮和南齊議和,新任掌權者對他毫無興趣模樣,他才又有機會出來。身邊這個女子,是在西番找到他的,一番苦苦陳請,西番允許她跟隨他,卻不允許她太過接近他,直到現在,他來見宗政惠,身邊還有東堂的人監視,只是他再三說明宗政惠的多疑,東堂人才悄悄把他送到山坳,自己隱身一邊,由這女子跟著他就近保護。
康王不敢帶太多人,卻又不敢身邊沒有人,看來看去,只有這個在他失勢后依舊不離不棄的女子,可以信任了。
宗政惠也知道情勢今非昔比,要康王這種惜命如金的人,肯只帶一個女人來見她,已經很難得了。想必他冒險此來,也決不是為敘舊的。
“和你這叛國賊子,有什么話好說?”她冷冷道。
“惠兒,”康王嘆氣,“容楚太史闌的話,你也信?我當時是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帝和他們一條心,逼我到靜海送死,在太史闌的地盤,什么還不是她說了算?她高興起來說我殺了皇帝,你也信?”
宗政惠臉色一變,嘴角抽搐一下,“別亂開玩笑!”
“好,好,不說,不說。”康王好脾氣地賠笑,“惠兒,你是知道內情的人,過去的話就不說了。如今你處境,我瞧著也不大好,所以我來幫你了。”
“你幫我?”宗政惠眼光上上下下刷過去,語氣刻薄,“就憑你這樣兒?”
康王還在笑著,如今他的脾氣當真見好,臉色絲毫不變,“惠兒,我雖然不是王爺了,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私下里,還是有一批死忠的……”
“你現在哪還來的死忠?你的人不都是被喬雨潤接收了?”宗政惠忽然臉色一變,“你說的幫手不會是西番東堂吧?你果然叛國?”
康王一頓,暗罵此刻這女子倒驚人敏銳,眼珠子轉了轉,笑道:“你說的哪兒話?喬雨潤憑什么接收我全部的人?我當了那么多年王爺,當真一點家底都沒有?”
宗政惠半信半疑地瞧著他。
“我聽說喬雨潤現在和五越關系好,還是天節軍的實際掌權者。”康王憐惜地瞧著宗政惠,“你日子想必不好過吧?”
宗政惠不答,晦暗神色已經說明了一切。
康王盯著她的眼睛,“我們……去把她殺了好不好?”
宗政惠沉默,隨即道:“然后?”
“你是太后,我是康王,我是除了皇帝之外的正統皇家血脈。你殺了喬雨潤,天節自然要向你效忠,你從此掌握了天節軍權,便可以把我引入天節軍,然后我會另外助你,和五越聯軍談判,許他們復國自治之權,和他們合作奪取南齊半壁江山。”康王聲音低而誘惑,“憑什么讓喬雨潤一個出身平凡的殘廢竊據大權?你我才是這世上身份最高貴,最該獲得權力的人啊。”
宗政惠依舊沉默,康王說話含糊,但語氣里的意思,隱然還是要借兵的,他的背后,很可能還是東堂或者西番。
看他現在那潦倒模樣,如果說背后沒人操縱,她死都不信。
她很需要權力,需要重新站立人上的感覺,需要將喬雨潤那個越來越狂妄的賤人踩到腳下……
康王微笑望著她,神情十拿九穩。他太了解這個女人對權力的**——瞧她此刻臉上心動的神情。
然后他聽見她清晰地道:“不。”
康王驚得眼睛一睜,連那一直站在一邊,垂頭不語的女子,都愕然抬頭。
宗政惠臉上激動的紅潮已經退了下去,眉宇微微蒼白。
“你敢不敢用你的子孫后代發誓,在此過程中,你絕不借用任何敵國的力量?”她譏嘲地盯著他,“如果你用了,如果你騙我,你生子世代為盜,生女世代為娼?”
康王臉色大變,怒道:“你——”
“你果然是個叛國賊。”宗政惠冷冷一笑,“抱歉,我不和叛國賊合作。”
“你!”
“我愛權,我愛虛榮,我愛這世上一切尊榮華貴的東西。你一點都沒猜錯。”宗政惠輕輕地道,“但是,這些東西,必須是我的,不是異國敵人施舍的。施舍來的榮耀,不是榮耀,更加屈辱。”
“迂腐。”康王冷冷地道。
“一個最高掌權者,必須先有國,再有自己。有國才有尊嚴,有國才有榮耀,有國,才有存在的意義。國都不愛,談何擁有天下?國都賣了,何來權勢地位?那是虛假的泡沫,看得見,觸不著,啪一聲破了還濺一身水,惹人厭棄。”她冷笑,“所以,兒皇帝,我不做。”
“你……你想沒想過……”康王不可思議地道,“你們看似現在節節勝利,其實危在旦夕。皇帝無論是軍力還是將領,都遠勝于你,太史闌和容楚聯手,天下無人可擋。五越在太史闌面前,并無任何優勢。而皇帝既然已經昭告天下廢了你,對你也就再無顧忌,所謂孝道逼迫也難以阻止他的決心,你如果不和我合作,你的將來,只有一個字……死。”
宗政惠“嗯”了一聲,頓了頓,道:“但,這是我的驕傲。”
這是我的驕傲。
便用盡手段,做盡惡事,有些事,依舊是底線,是不會讓步的原則。
真正的驕傲。
康王臉色慢慢發白,用仿佛不認識的眼光瞧了她半晌,終于嘆了口氣,道:“那么,殺喬雨潤,你樂意的吧?”
“那當然。”宗政惠毫不思索地答,“如果你還能有本事殺了太史闌,我會更樂意相助。”
“那是以后的事。”康王不耐煩地道,“我知道喬雨潤身上也是有寶甲鮫衣的,行刺不容易。不過你和她如今關系相互依附,她對你應該防范較小。我這里有一把特制的匕首,刀尖上有特殊藥物,可以刺入任何的護體甲衣。你拿去用吧。”
他招了招手,那女子過來,手中一個錦緞包裹,康王示意她拿過去。
宗政惠心中冷笑——他還是不信她,當然,她也不信他。
她握緊了袖子里的刀,盯著那女護衛,此刻楓林看花的心境全無,有的只是厭憎和警惕。
那女子慢慢走過來,走到她面前,提前將手中錦緞一抖,刀露了出來,刀尖是向著她自己的。
宗政惠舒了一口氣。
那女子忽然將錦緞往地下一拋,一把抓住刀,反手向后狠狠一刺!
“叮——嗤。”
第一聲是刀尖破了軟甲的聲音,第二聲是刀尖入肉的聲音。
康王正轉身向林外看,萬萬沒想到這一刀竟然沖自己而來,此時身子剛剛半轉,滿臉驚駭。
宗政惠也大驚,踉蹌退后。
那女子牙齒咬著黑發,眉宇滿是絕然之色,霍然拔刀。
又是一聲奇異的叮聲,隨即,刀出!
雪亮化為深紅,曳出紅綢般的軌跡,唰一聲灑遍楓葉,來年脈絡如血。
宗政惠臉上噗一聲,撲上一溜血點,斑駁如一排血眼。
她摸一把臉,滿手的血,驚得腿一軟跌倒在地。
同時跌落的還有康王。
他痙攣著,雙手緊緊捂住脅下那個血洞,那一刀極深,隱約可見白骨內臟,可見下手之人的決心和恨。
他的眼神已經散了,依舊滿滿不可置信,拼命仰頭望著那女子,“你……你……怎么會……怎么會……”
這些年他已經不相信任何人,唯有這女子,他從未懷疑過她的忠心。若無那忠心,怎么可能千里迢迢在異國尋到他?怎么可能雪地里長跪求見他一面?怎么可能在西番奴的刁難下,做盡苦役,只為每日遠遠看他一眼?
“我跟在你身邊六年,追到異國,長跪雪地,吃盡苦頭,為的就是今日!”女子舉起血淋淋的刀,悲憤長笑,“你這奸賊,小心太過,從不讓人單獨近身。我如果不是做到這樣,哪有今日單獨隨你來的機會?哈哈哈哈哈哈!”
“你……我……”劇痛淹沒了神智,或者此刻的康王,也不知該說什么,該想什么,一生警惕,步步為營,他總能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保護好自己,就算淪落到敵國,他也多活了這么多年,到頭來唯一一次信任和疏忽,就葬送了性命。
不過是天意。
“還記得當初被你滅門的形意門嗎……”女子猶自大笑,“爹!娘!師兄!我報仇了!”笑聲未絕,熱淚滾滾而下。
形意門……康王漸漸混沌的腦中,掠過模糊的字眼,卻怎么也覺得陌生……或者那些年,他下令鏟除的門派太多,很多門派,在他這里,只是屬下匯報時的一個輕飄飄的字眼,掠過貴人的耳朵,換一句同樣輕飄的“誅”,再不留一絲痕跡。
最后一眼,他吃力地看一眼落地的刀,恍惚覺得那刀,似乎并不是自己準備的那一把。
自己的甲衣是有鉤鎖的,刀尖就算能破甲,也會被勾住,不能造成致命傷害,然而現在那刀,直接破了他的鎖。
“想知道這刀怎么來的么?”那女子踢了踢那刀,一臉暢快地道,“我真是佩服晉國公。這把刀,他五年前就給我了,今日總算用上!”她望望極東方向,“當然,我能知道你在西番,也是他找到我告訴我的……聽說他也來了?其實只要他在,你死是遲早的事,所以我得快點下手,好親手報仇!”
她和容楚聯絡還是幾年前的事,之后一直在國外,并不知道容楚已經升郡王了。
康王只模模糊糊聽見“晉國公”三個字,咽喉里發出似哭非哭的嗚咽聲響,他艱難地挪動頭顱,似乎想要看看那個方向,看看那個草灰蛇線,伏延千里,真正將他致死的畢生大敵,然而他的腦袋只轉了半圈,便不動了。
他死了。
最后一口呼吸拂在地面,凝出一片淡淡霜花,轉瞬即逝。
宗政惠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怔怔看著漸漸冰冷的康王。
萬萬沒想到,他來這么一遭,竟然是來赴他自己的死亡之約。
眼前的人死狀痙攣,身體扭曲成詭異的弧度,她怔怔地看著那具熟悉又陌生的身體,恍惚想起也曾和他共恩愛,也曾在景陽殿重重帷幕后微笑相對,在滿眼楓紅中攜手尋最美的那一枝,也曾香衿滑暖,**慢渡,聯琴共筆,紅袖添香……
然后,忽然中止,化眼前冰冷血一泊。
她忽驚覺此刻自己的處境——康王已死,殺手猶在,刀破金甲,人在危地。
她驚恐地向后縮去,卻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不是那女子對手,心中萬分后悔怎么就糊涂了,竟然真的一個人前來赴約。
那女子卻沒有動,站在康王尸首邊,冷冷看著她。
“看在你最后那番話份上,我不殺你。”她轉身就走,“你好自為之。”
宗政惠直到眼見她身影消失,才反應過來,那女子竟然放棄了殺她滅口。
想著剛才她最后一句話,宗政惠心中五味雜陳,在地上愣了半晌,緩緩爬起,看見丟在血泊中的刀,不知道為什么,那女子竟然沒把刀帶走。
或者她大仇得報,驟失所寄,心中空茫,也便忘記了身外物。
宗政惠連滾帶爬地過去,將刀揣在了懷里,心中這才定了下來,隨即她起身,踏著一地枯脆的楓葉,蹣跚地向回走。
林影深深,楓紅如血,日光漸漸斂去,在地面投下靜默的光斑,那一具無人收拾的尸首,永恒沉寂。
……
景泰六年十一月初二,上陽城下。
黑壓壓的大軍鋪天蓋地而來,萬馬奔騰,踏動大地,震得整個上陽城都似在嗡嗡作響。
南齊和五越聯軍的最大一次正式對戰,終于拉開了帷幕。
早在前幾日,各自為戰的太史闌和容楚,各自橫掃了上陽兩翼的城池,將大部分失去的城重新奪回,今日終于再次在上陽城下聚首。
十五萬折威由容楚指揮,十萬天順,五萬蒼闌由太史闌和邰世濤指揮。三十萬大軍提馬過陽水,直逼上陽城。
折威黃,天順藍,蒼闌黑金,三色大軍方陣整齊,正中黃羅傘蓋飄揚,傘下是一身小小戎裝,御駕親征的皇帝。
左側珍珠白,戰場上依舊錦繡風流的,自然是愛漂亮大帥容楚。右側黑金,中規中矩扎束利落的,是如今已經和容楚齊名也睡一個被窩的女帥太史闌。
這一場戰爭,不是南齊動用兵力最多的戰爭,卻是南齊至今級別最高的。皇帝首次親征,名將齊出。
南齊將士們志氣很高昂,心情很興奮,都覺得能參與這一場戰事,此生不枉。
城頭上喬雨潤季飛,以及五越聯軍的統帥們,臉色卻不大好看。
原本以為憑借五越的神異,在戰爭初期打南齊一個措手不及可以攻城掠地,站穩腳跟,占據一定地盤之后再來和南齊討價還價,那時候就算太史闌來了,也不能全數奪回。
誰知道南齊竟然皇帝親征,士氣大漲,容楚又似乎早有準備,折威和天順竟然在前些日子就已經秘密調軍,以最快的速度反攻了戰場。
自負的五越人不得不承認,他們對容楚的實力還是估計不足。
不過五越和天節,這次也將全部軍力壓在了上陽城,不想再后退。再退,他們就只能退往極東深處乾坤山了。
黃羅傘蓋下小皇帝令旗一指,幾乎立刻,震耳欲聾的攻殺聲便淹沒了上陽城。
所有的戰爭都一般殘酷,不過是生死絕殺的周而復始,正如天上的日色換成月光一輪又一輪,照映千瘡百孔搖搖欲墜的上陽城墻,和城前護城河里無數死去的聯軍士兵的尸首。
戰爭最ji烈,眼看南齊士兵將要攻上城墻的時候,忽然發生了一件詭異的事。
鏖戰未酣,城頭上忽然鳴金收兵,南齊士兵剛愣在那里,就看見城頭上飄出一張紙。
隨即這樣的紙飄出很多張,有人抓下來一看,臉色就變了。
這赫然是一份納妾的婚書!
納妾的,是榮昌郡王容楚,這妾……
竟然是衛國公,援海元帥,已經給郡王生了兩個孩子的太史闌!
一時間很多士兵都愣在城頭,被忽然冒出來的五越士兵挑下城墻。
太史闌和容楚也接到那樣一張紙,兩人臉色齊齊一變。
太史闌身后花尋歡怒道:“什么鬼玩意!喬雨潤瘋了?連這種伎倆也玩?誰信?”
她自從上次怠忽職守,致使晏玉瑞被殺,引發天節反叛,自知罪過深重,在皇宮前長跪不起,又跪到太史闌府前,自請卸職戴罪立功,太史闌原本不同意,覺得她這五越身份還是有隱患,景泰藍卻從小和她關系好,當即把她一捋到底,著她只在軍中效力,從小兵做起。花尋歡也無怨言,當真以小兵身份隨軍,沖鋒苦戰。只是她寧可接受懲罰,也始終不肯說明那夜她到底干什么去了。這讓太史闌很有些心結,近日也沒怎么理她。
太史闌不說話,看了容楚一眼,容楚皺著眉頭,揉了揉眉心。
這下麻煩了……
這東西一直貼身放袖囊,什么時候掉落的?
最近真的有些不對勁……
“喬雨潤!”太史闌的忠心諸將都在跳腳大罵,“你要臉不?這種東西也能搞出來,能爭多久茍延殘喘?”
城頭上一聲長笑,正是喬雨潤的聲音。隨即一張紅紙緩緩落下。
“這里是正本!有你們郡王和國公的親筆簽名!你們有誰識得他們的字跡?自己上來看!”
蘇亞拍馬就上去了,槍尖一挑將那張紅紙挑回,眼神猶自望著容楚,期盼他說,這不過是個騙局。
容楚再次揉揉眉心,咳嗽一聲。
太史闌根本沒有看那張紙,臉上慢慢地,沒有了任何表情。
似鐵,生冷。
她看過婚書,那簡陋婚書的格式用紙,和現在城上飄下來這份,一模一樣。
那么簡陋的東西,天下還真找不出第二份。
景泰藍看看容楚,再看看太史闌,慢慢也閉了嘴。
不用問,看表情都知道,這事兒,怕還真是真的。
這事兒……也太要命了。
太史闌現在是什么人?是國公,是總督,是元帥,是即將總攬天下軍權的女將,真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家重臣。
如今在萬軍之前,以她為妾,這是對她的侮辱,也是對整個南齊軍方的侮辱,更是對南齊的侮辱。
這東西在這時候拿了出來,南齊軍心大失不說,太史闌以后領兵馭將的威望威信,也會有一定的損害。
雖說她手段強硬,遲早能扳回,但終究因此給了人背后取笑的把柄,還是在天下之前,這讓她如何忍受?
便如萬人之前一個耳光,響亮。
景泰藍看著瞬間巋然成雕塑的太史闌,明白此刻她已經怒到極點。不禁心中哀呼:郡王!您英明一世,如何做得這般蠢事!
郡王在苦笑,咳嗽。
這只能說冥冥天意。他本意何嘗如此?
寫那婚書妾書時,他還沒愛上她,不過一時玩笑之心,想要將來博她一樂,殺殺她的威風,小小來一場逗趣而已。
內心深處,也不無告訴她——此生容楚若娶你,妻也好,妾也好,都只能是你。
但如今如何解釋?大錯已成。
“陛下能以賤妾為帥,雨潤卻不屑和這等人對戰,平白降低身份。”喬雨潤永遠不會放過時機火上澆油,“和妾相爭,視為侮辱。請陛下換將再來!”
城頭上一陣狂放的大笑,夾雜著“賤妾,羞恥”之類的話語。
蒼闌軍士兵們渾身發抖,眼神暴怒,紛紛提槍上馬。
太史闌豎起手掌,止住了他們的沖勢。
現在已經不是猛攻時機,無論是惶惑不安的南齊軍隊,還是憤怒沖腦的她的嫡系,此刻都不是最好狀態。斗志已失,再戰無益。
不過退兵前,她還有話要講,必須將氣勢軍心給撈回來。
“喬雨潤,難為你假造妾書,仿制我夫婦簽名,幾可亂真。”她譏誚一笑,“不過,真本在此。”
她伸手從懷中取出個大紅封套,在掌心一晃,隨即收起。
“如何不敢拿來看?”喬雨潤冷笑。
“你配?”太史闌語氣淡淡,“我是當朝國公,一品元帥。我子為世子,我女為郡主。我的婚書,用得著給你這半人半鬼,肢體不全,專門構陷他人、陰私謀奪的前西局首領看?”
南齊士兵這才明白這女子的身份,眼神紛紛露出鄙棄之色,將手中撿到的棄書往地上一扔,呸聲道:“低級伎倆!”
喬雨潤氣得臉色發白,隨即冷笑,“如此,祝國公和郡王百年好合,君妾同心,一生美滿,永無齟齬!”
太史闌理也不理,單手一揮,示意退兵。
她駐馬默默看大軍后撤休整,容楚策馬過來,她忽然揚鞭就走。
蘇亞在后頭叫她,“大帥……”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史闌道,“我好久沒有給我前頭那位寫信,如今我身在戰場,它難免掛記,也該告訴它一聲。”
眾人一傻,景泰藍眼睛睜大。容楚伸手勒住馬。
面面相覷了半天,還是最有資格的皇帝,期期艾艾地問:“呃……什么是……前面那位?”
“就是排在容楚前面那個,我之前最愛的那個。”太史闌輕描淡寫地答,“嚴格意義來說,容楚如果能遇見它,該給它敬茶。”
景泰藍想攤上大事了!
“呃……這位,叫什么名字?”小子認為太史闌不過是氣話,這樣問也算是個提醒。
太史闌毫不猶豫,“幺雞。”策馬從堵住她路的容楚身前過,“勞駕,讓讓。”
容楚原本尚有笑意,此刻聽見這名字,不禁一怔。
姚基?
這名字,還真的聽她一本正經說起過……
他了解她,此刻她神情一看便知,不是說謊。
太史闌頭也不回離去,只拋下一句話,“今晚我要好好寫信,閑雜人等請勿來擾。”
眾人齊齊看向那個唯一的“閑雜人等”。
“閑雜人等”拳頭湊至唇邊,無奈地咳了咳……
……
當晚太史闌在自己帳中睡大覺。
傍晚的時候有人來送飯,她聽著那腳步聲,對蘇亞道:“你去門口接。別讓人進來。”
蘇亞只得無奈地去門口接,把親自送飯的某人勸了回去。
吃完飯按例她要出去洗手,她今日卻道:“我怕動,蘇亞你打點水給我。”
過了一會她看看門口影子,忽然道:“不必送進來了,放在門口。”
門邊端水的影子頓了頓,良久,慢慢放下水盆,走了。
晚上看軍報的時候有人來送燈油,太史闌道:“不要,夠了。”
送燈油的人影子默默拖長在帳篷邊緣,太史闌轉過頭。
三更的時候,蘇亞在帳外說送宵夜,太史闌看看影子,道:“不吃。”撲地吹熄了燈火。
帳外傳來一聲長嘆。
太史闌拉毯子蒙住頭,還是擋不住他的語聲傳來。
“太史……”容楚的聲音聽來有些猶豫,“我有話和你說。”
她不理。
“不是解釋那件事……”容楚輕輕咳嗽,“我終于基本確定了一件事,想想還是和你先說一聲比較好,雖然未必發生,但……”
她抓起油燈,呼地擲了出去,油燈撞在門簾上,悶悶的砰一聲,將他的話聲打斷。
這人詭計多端,奸詐狡猾,不聽!不聽不聽!
帳篷外終于安靜下來,太史闌維持著半起身擲油燈的姿勢,豎著耳朵聽,沒有聽見什么離去的腳步聲,但映在帳篷上的影子似乎已經淡去。
容楚雖然待她向來體貼溫柔,骨子里卻也是驕傲的人,相識這么多年,她這般發作還是第一次,他應該也有所明白,暫且離開了。
她坐著,眼神發直半晌,霍地躺下,將被子一扯,蒙頭一蓋。
太史闌這一夜沒睡好。
迷迷糊糊總感覺到腳步聲徘徊,聽見他的呼吸,隱約似乎還夾雜著較重的咳嗽聲,仔細去聽卻又沒有。
……
大帥主帳一改往日夜深才熄燈的習慣,早早地熄了燈,眾將領都心里有數怎么回事,人人躡足行走,遠遠避開主帳。
花尋歡巡夜回來,正看見容楚負手站在他自己的帳外,注視著對面的零星燈火。
在戰場上,太史闌和容楚是分開睡的,各自有自己的主帳。
花尋歡正想打招呼,眼神忽然一凝,她看見容楚腰上,多了一樣東西。
那東西令她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容楚忽然回身,道:“花將軍。”
花尋歡只得將眼神從那東西上收回來,道:“郡王,我已經不是將軍了。”
“你有過錯,但已經立了更大的功勞,此戰結束之后,會根據你的情形,再重新議定你的處置情況。”容楚溫和地看著花尋歡。
花尋歡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酸——在眼前這人睿智而洞徹的眼神之前,沒有什么事會被埋沒。
她抵制了誘惑,狠心放棄了弟弟的治病希望,拒絕了二娘的蠱惑,成全了自己的氣節和對太史闌的忠義。這樣的事沒法對人說,她也不打算對誰說。
只是這樣,她就只能是一個“身負嫌疑,有負主帥,臨陣脫逃,引發大戰”的戰爭罪人。
她咬牙留在軍營中,背負著眾人的排斥懷疑的目光,做她的小兵。目的,也就是在無法解釋的情形下,向所有人解釋——我是忠誠的!我沒有對不起誰!
便縱最后馬革裹尸,埋骨沙場,換一場清白人間。
然而當有人真的知道,并且理解她,感謝她,她心中終得安慰。
“郡王。”她終于誠懇地道,“放心,今天的事會過去的。我了解大帥,她越對你使性子,越丟不下你。”
容楚笑了笑,頷首,“我知道。”
隨即他道:“我剛剛接到軍報。中越首領謀刺五越聯軍主帥李扶舟,被發現。刺客三人當場被殺,中越琳夫人倉皇逃奔,據說可能現在在上陽山南麓一帶。”
花尋歡眼睛一亮,容楚饒有深意地注視著她。
花尋歡猶豫半晌,終于開口,“……郡王。我可不可以暫時告假,離開軍營。”
“可以。”容楚立即答,“不過,你會回來嗎?”
“會的。”她堅定地答。
“去吧。”
……
天將亮的時候,花尋歡將一封信塞在太史闌帳篷下,背著一個小包袱,獨自離開了大營。
她的背影長長地拖在北地經霜的地面,步伐卻短而快捷。
……
天快亮的時候,太史闌起身,發現臉上兩個大黑眼圈。
她匆匆洗漱,在帳篷底下看見那封信,匆匆打開。
“大帥。我是花尋歡。我去解決我的事情了。做得好,應該也能幫到你。相信我,于定做錯的事,我不會來第二次。”
“又附:郡王的新佩,圖案吉祥,隨身佩戴極好。”
太史闌目光在第二行上掃了掃,將信紙收起。
鼓聲又擂了起來,攻城戰第二波。
雖然第一輪南齊沒有攻下上陽城墻,但懸殊的死亡數字,還是讓聯軍統帥們的臉色變了。
昨夜上陽行宮也燈火不熄,將領們議事到深夜,當他們走出行宮的時候,身影疲乏,眼神亦有淡淡不解。
但不解歸不解,該執行的,就一絲不茍地被執行。
第二次天亮的時候,連宗政惠都趕上了城墻,注視著萬軍陣列的城下,她身后站著氣喘吁吁的李秋容,李秋容今日身子似乎好了些,執意要跟著保護她。
城下景泰藍一眼就看見了宗政惠,臉色立即變了。
這個他喊了多少年母后的女人,幾乎毀了他一生,而就在不久前,因那虛假的血緣聯系,他還一次次放過了她。
悔不當初。
太史闌看見他攥緊的拳頭,淡淡道:“陛下,不必急在一時。”
景泰藍重重點頭。
容楚在景泰藍另一側,眼光不住飛過來,太史闌目不斜視,臉色如鐵。
她先前就注意到容楚佩上了上次她送他的古佩,只當沒看見。
城下士兵看見一個鳳冠紅袍的女子出現,隱約也猜到她身份,都漸漸安靜下來,仰頭看看城墻之上,再看看皇帝,心里也為八歲的皇帝感到難過。
景泰藍已經平靜下來,只是在袖子下握緊了拳頭。
太史闌冷冷打量宗政惠,她曾以為她和宗政惠,總該有一場生死對決,或者發生在金殿之上,或者發生在城下,然而數年之后,她攜兵而來,軍臨城下,那個皇朝最尊貴的女人,卻已經不配做她的敵人。
自作孽,不可活。
城頭上,喬雨潤俯視著城下,忽然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大步過來,抽出劍,架在了宗政惠的脖子上。
士兵嘩然,太史闌眼睛一瞇。
容楚卻只盯著宗政惠背后,搖搖欲墜的李秋容,微微皺起眉頭。
景泰藍憤怒地冷哼一聲,他知道對方要做什么了。
“陛下,”喬雨潤柔聲道,“您親自來接您的母后了嗎?您看,她好好的呢。”
她指尖輕彈劍刃,錚然有聲。城上城下,落針可聞。
“太后已經廢為庶人。”景泰藍大聲道,“她叛國叛朕,自廢于皇室,已經不是太后。朕既為萬方之主,怎可踐踏法紀。一介庶民,身懷重罪,朕憑什么救她?”
容楚將他的話遠遠傳送開去,萬軍呼嘯,聲浪一**沖上城頭,“受死!受死!受死!”
“就算她是庶人,她依舊是您的母親。”喬雨潤笑容不改,“血脈牽系,生恩如海,母子親情,刀劍難斬。陛下,您真的要在萬軍之前,致死您的母親?從此后讓南齊軍民都知道,您是個絕情絕性,連自己親生母親都不顧的獨夫?”
景泰藍小臉煞白,渾身顫抖——他知道會是這樣!他就知道會是這樣!那賤人的事情,不能公布于天下,那么她就永遠頂著他“母后”的名頭,永遠可以拿“孝道”來壓制他!
如何心甘?
城下鴉雀無聲,喬雨潤笑得得意,頭頂的旗幟撲撲響動,拂得她鬢角發癢,她單手挾持人,又斷了一臂,無法自己拂開,忽然便想起那日麗京城頭,容楚給太史闌拂開臉上旗角。
如果,扶舟也能為自己卷起臉上旗幟……
心念一動,隨即她眼角掃見一抹深紅衣角,她心中一顫,半回頭,就看見李扶舟如一抹紅云,無聲無息已經降臨了城頭,四面的五越聯軍將領,齊齊躬身。
李扶舟很少親自上戰陣,然而他此刻站在那里,五越將士恭謹萬分,連季飛等人都下意識讓出一步。
韋雅一身勁裝,永遠站在他身后三步的距離。
喬雨潤望向他的眼光,不自覺地便帶了期盼,然而瞬間她的身子便一僵。
李扶舟立在城頭,眼神遙遙遠遠,穿過她,穿過宗政惠,落在城下的太史闌身上。
此時太史闌亦抬頭。
四目相對。
一瞬間郁郁青春踏波來,載歌載舞,都是好年華。
好年華里春日暖陽新柳綠。
好年華里綠柳蔭下少年春。
好年華里茵草山坡包子酒。
好年華里并肩談笑論前塵。
好年華里攜手逃奔過鹿鳴,含笑相逢二五營,好年華里一路相護,歷練風波,山林御敵,酒樓狂奔。
好年華里,是那小城屋脊上大而圓的月亮,是北嚴城下穿萬軍而來的身影,是青灰城墻上一朵花,堞垛后共食的一碗飯。
好年華里,有顫顫巍巍的吻,猶猶豫豫的指尖,最后一見暗黑大殿里,深紅如血禮服盡頭,他淡淡長長的呼吸。
一瞬間流年過,一霎那流年遠。她人生里記載萌動和溫情的第一次,心深處一角永不可替代的初初美好,今日終于被那一抹紅影,悄然覆蓋。
仿佛昨日還在北嚴城頭共御西番,如今卻已一個城上,一個城下,我等你死,你不讓我活。
命運寒苦,從來如此。
城下太史闌的眼神,從往昔迅速奔回,依舊冷峻堅執,如見陌生人。
城上李扶舟的眼神,是浮光掠影,一霎千年,似落在她身上,又似結束在空茫。
喬雨潤慢慢地扭過頭,被那眼神燒得連血都冷了。
容楚依舊看著太史闌,眼神若有所思。
“陛下。”喬雨潤聲音更冷,劍鋒往宗政惠脖子里又按了按,“您想好了嗎?”
景泰藍抿緊唇,盯著她。
“退兵。”喬雨潤道。
“陛下。”太史闌的聲音,冷冷靜靜在景泰藍身邊響起。如一塊堅冰,將他的怒火壓滅,他想起之前太史闌和容楚的一些囑咐。
“來人。”他吸一口氣,聲音已經平靜,“把東西拿過來。”
有人送來一個杏黃色,裹著錦緞的長形盒子。
宗政惠身子驀然一緊,下意識探頭——她認得,這是她那個早產孩子的小棺材!
當初她夜半流產,之后被李秋容背著逃奔,當時沒能顧上那可憐孩子的骨殖,事后她讓李秋容安排人,將骨頭拿了出來,裝裹了,葬在永慶宮后的園子里。
因為心中隱痛,她平日從不往那里去,為了避免有人惡意損壞墳墓,她也沒有立碑,只在那地方種了一株花樹。
此刻看見這小盒子,她怒發如狂——天殺的無恥的皇帝,他竟然掘了她孩子的墓!
“藍君瑞!”她大叫,聲音凄厲,“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你竟然掘了他的墓!他是你弟弟!你親弟弟啊!你殺了他還不夠,你還要挖墳鞭尸嗎!”
女子聲音尖利,幾近破音,聽得城上下人人身上起栗。
“你胡說什么!”景泰藍怒喝,“是你自己棄兒尸骨于荒野,任他零落為野獸所食,還是朕發現了及時收殮的。如今朕就是帶弟弟過來,問問你這狠心母親,為何要當眾背叛大兒,又為何要狠心拋棄小兒!”
宗政惠一呆,“什么?”
她素來喜歡孩子,雖然對景泰藍不怎么樣,那是因為在她看來,景泰藍是她孩子的攔路虎,于她自己懷胎十月的那個,她愛如珠玉,懷胎期間小心翼翼,每日期待,失去他后痛不欲生,半年臥床。
如今聽見景泰藍這句,她腦中便如被利劍劈下,渾渾噩噩了一秒,“什么……”
景泰藍忽然好像手一松,盒子落在馬上,白絹上半幅焦骨十分清晰。但仔細看,并不像被野獸抓得七零八落的樣子,因為焦骨心口一個大洞,腦門一個大洞,邊緣整齊,斷骨支出,倒像是這兩塊被特意取出用了。
雖然隔著城上城下,但白絹焦骨,十分明顯,城上諸將都看見了。
喬雨潤忽然短暫地“啊!”了一聲。
與此同時,宗政惠也“啊!”了一聲。
兩人這一聲出自同時。
喬雨潤立即撤劍后退!
宗政惠忽然大力扭頭,扭頭那一霎她的脖子被劍鋒割破,鮮血噴出,但同時寒光一閃,她手中忽然出現一把刀,一刀刺向喬雨潤的腰!
“你拿我兒子的骨頭練功!”她痛極高呼,“受死——”
“太后!”李秋容大驚撲上。城頭上人影連閃,欲待阻止,李扶舟負手不動,神情依舊淡淡。
“滾開——”宗政惠一刀捅出,喬雨潤一邊避讓一邊冷笑——她穿著太后賜的鮫衣,滑溜無比,可避天下刀鋒!
“嗤。”刀刺入喬雨潤的腰間,她一頓,臉上的冷笑忽然變成驚駭。
“去死!”宗政惠大力拔刀,帶出一抹血泉,噴了她一臉血跡猙獰,她停也不停,抬手又要再刺,喬雨潤怒極,一掌狠狠拍在她肩頭,將她打得向后翻去。
宗政惠身子后仰,手中刀出,狠狠劈向喬雨潤胸膛。
喬雨潤出掌之后立即后退,身子忽然一頓——裙角被絆住了!
她驚極怒極,此時來不及回頭看是誰踩住了她的裙子,下意識甩胳膊回抽,呼啦袖子空響,她才想起,她手臂已經斷了。
只這么一愣神,咔嚓一聲,刀劈入她的胸骨!
她涌出的掌力也將宗政惠再次后掀一把,落向城下!
萬軍驚呼,景泰藍瞪大眼睛。
“太后!”身影一閃,是虛弱的李秋容,拼死沖上,趴在城邊,拼命伸手一抓,竟然險險撈住了宗政惠的腰帶,“你別……”
“老狗!”宗政惠掛在城邊,瘋狂大喊,“是你把孩子骨頭給她練功的!是你!除了你沒人知道他在那里,是你給她的!你去死——”
她在半空中掙扎,腳蹬在城墻上還想去踢李秋容。
李秋容一呆,驀然嗆咳,一口血噗地噴出來,“不……”
“去死!”宗政惠腳終于蹬到實地,一手扒住堞垛,反手扣住他手指,狠狠向外一拉,“下去!”
呼地一聲,最近已經瘦如燈草的李秋容,竟然被她一把拉下了城頭,風箏般墜落!
萬軍嘩然。
宗政惠卻在李秋容身子越過自己頭頂時,聽見他最后一句凄呼。
“惠兒……”
她渾身一震,如遭雷擊,霍然回首,正看見四肢攤開墜落的李秋容,一雙眼睛至死死死盯著她,眼神里并無仇恨,只有疼痛不舍悔恨無奈絕望……翻騰奔涌,電光石火。
她忽然從頭頂涼到了腳趾尖,忽然便想起了承御殿前那小和尚的那句話。
“你予她骨中骨,血中血,予她一生護佑忠誠;她予你一生低賤,予你臨終陌路,至死相殺……”
霹靂一閃,寒光徹體。
她渾身顫抖起來,自己都不知道顫抖的來由。
“砰。”李秋容身體重重落地。
南齊軍中,容楚身子忽然一晃。
只是很輕微的一晃,隨即他身子向前微微一傾,以肘靠在馬頭上,不動了。
此時眾人都緊張地注視城頭上,無人在意此處異常,而太史闌,從昨天到今天,就沒掃過他一眼。
城頭上宗政惠聽見那一聲“砰。”只覺得心也似被重錘錘過,喉間腥甜,似有血。
她此時也顧不得去想什么,瘋狂過后,求生是第一**,她努力地向上爬,手指被粗糙的城墻麻石咯得生痛,墻磚斑駁有血。
忽然頭頂上雪光一閃,隨即當地一響,鋼刀砍在手指上,五指劇痛。
她尖叫一聲,再也攀不住城墻,落下!
最后一眼,看見喬雨潤撲過來的獰笑的臉,她胸前的刀已經拔出,正血跡淋漓舉在手中,胸口一個血洞汩汩赤紅,將城頭草染紅。
循環報應不爽……
這是她最后一個模糊的念頭。
“砰。”
一霎前的聲響再來,這回換她撞擊大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見一丈外是李秋容扭曲的尸體,至死,臉都向著她的方向。
……
喬雨潤趴在城墻上,艱難地回首,想要找到那個關鍵時候踩了她裙子的人。
她看見韋雅,面色平靜地站在她身后。在她身邊,是面色更為平靜的李扶舟。
那冰封般的平靜,同時封住了她人生最后的光和熱。
……
城上城下,寂靜無聲。
人人渾身僵木,提刀拿槍,卻不知接續動作。
剎那驚變,翻生到死,不過轉眼,城頭內訌,首領死傷。
連那名義上最尊貴的女人,都身死城下,墜落塵埃。
人人忍不住在心底唏噓,生出滄海桑田,生命無常的寂寥。
景泰藍屏住了呼吸,看著那靜默扭曲的軀體。這個女人折騰了帝國,折騰了皇室,折騰了幼小無辜的他,折騰了他的父皇母妃,到最后,她折騰死了自己。
她一生追逐榮華尊貴,天下第一,到頭來她只做了第一獨夫,連唯一的忠誠者,都親手殺卻。
一地塵土,半生終結。她追逐華衣美服,錦繡珠玉,然后在泥塵中,骯臟地死去。
用力太過反自傷,世事莫不如此。
景泰藍緩緩閉上眼睛。
父皇,母妃。
大仇已報,終可瞑目。
……
在心中默默禱告了半晌,他吁出一口長氣,歡快地睜開眼睛,道:“郡王,國公,我們可以攻擊了……咦。”
他怔怔地注視著靠著馬頭,微閉雙目,臉色忽然白到透明的容楚。
身邊一陣風掠過,太史闌忽然搶了過來,她一眼看見容楚,臉色忽然也如雪。
此時周圍將官已經發覺不對,都將狐疑的目光投來。太史闌緊緊盯著容楚,并沒有立即上前,先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蘇亞立即下令親信將士變動陣型,將這一處地域遮住。
太史闌策馬靠近容楚,慢慢伸出手去,景泰藍緊張地盯著她的手,發現她指尖在微微顫抖。
他忽然覺得窒息。
太史闌的手一觸及容楚的頸項,驀然一僵。
眾人變色。
容楚的身子一觸及她的手,忽然一傾,倒向她懷中。太史闌眼神茫然,下意識扶住。
隨即她渾身也顫抖起來,她抖得如此劇liè,似要把自己抖下馬去。
她……她……剛才好像沒有摸到脈動……
再一看他臉色,眼眸緊閉,白到透明,她手指顫顫落在他唇上,隨即驟然滑落……
“麻麻……”景泰藍驚嚇之下,連稱呼都忘記,“公……公公……公……”
太史闌霍然仰起頭,渾身金甲巨顫。
這一刻她很想一個雷下來,劈死自己,或者將時光劈回原先軌道,好讓一切重來。
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是這樣?
為什么她忽然摸不到他的呼吸?
為什么他會忽然……停止呼吸?
他為什么會這樣?他什么時候這樣的?他剛才到底發生了什么?
為什么剛才她就不肯看他一眼?為什么?
“麻麻……”景泰藍得不到她的回答,又看容楚不對勁,驚恐慌急,眼淚終于落了下來,冰涼的淚珠打在她手上,她一驚,稍稍回復幾分清明。
回頭看看城上,紅衣在淚眼中模糊,李扶舟在城頭冉冉,目光竟然一直盯著這方。
容楚毫無聲息靠在她肩頭,她只覺肩頭重若千鈞,她將臉拼命地湊過去,想要感覺一切可能的生命體征,而他那般安靜,長長的睫毛垂落,看起來也就是一場睡眠,可是沒有呼吸,沒有呼吸。
巨大的疼痛和驚恐,幾乎瞬間要將她壓裂,她眼前一黑,腑間劇痛,五臟六腑都似被瞬間絞緊,渾身汗若涌泉,忽然力氣全失,幾乎要和他一起栽落馬下。
近在咫尺,遠在天涯。
這一刻她才明白這八個字的真正意思,似利刃狠狠在血肉中一遍遍絞過。
“麻麻……”孩子的哭音低低響在她耳側。
她渾身一震,咬牙,吸氣,睜眼,看見眾人驚惶的眼光。
不。
她不能倒,不能倒……最起碼此刻!
容楚忽然出事,她再倒,景泰藍這么小,一定會失了方寸,南齊必敗!
五越最后的殺手锏,五越敢于據城以待的底氣,就在這里!
他們在等她倒下……他在等她倒下。
不,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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