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翎上】-《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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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我靠在柜臺里的椅子上打盹兒,布在四周的小結界上權勢暈死過去的蚊子。樹妖也怕蚊子咬。檐下的烏衣只記得跟他老婆卿卿我我,早忘記了要替我抓蚊子的承諾。
七月炎夏的日子,除了泛濫跟犯懶,我想不出別的事兒干。昨天清晨,我從冰箱門上上揭下一張告示貼,熬熾用奇丑無比又潦草的自己告訴我,老家伙說有事,所以他會東海去看看。
留言簡單平淡,他卻走得匆忙,應該天沒亮就跑了,這絕不是嗜睡如命的他的常態,以至于我到現在還在猜東海的老家伙出了什么事。誰都知道他的年紀已老得不像話,身\_體出現問題也正常,難道他找熬熾回去是為了繼承人的問題?據我所知,東海老龍王膝下,只有熬熾一個嫡親孫兒。咦,如果熬熾繼承東海龍王的位置,我豈不是成了龍王夫人?不不,這可不好,聽說當龍王太忙,幾乎沒有時間離開東海,以熬熾的性格,他必然不會放我肚子外出逍遙自在的,難道從此之后我要成天待在蝦兵蟹將老烏龜成群的龍宮里吐泡泡玩兒?不成,趕緊向天禱告,希望敖老爺子長命百歲,永遠有顆十八歲的心臟。
話說回來,跟熬熾一起這么久,我從未去過東海,也沒有見過他們呢敖家的人任何親戚。熬熾自己也極少回東海,頂多在某寶上買一大堆包郵的補品寄回去,給那個永遠被他稱為老家伙的親爺爺。熬熾很少提他爺爺的事,只說過他小時候頑劣異常,曾被爺爺關在東海的冰獄很長時間。至于父母,我更是從未聽他說起,仿佛他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一只似的。不過,我也從不追問。事實上我對東海的一切并沒有什么興趣,我從來認為婚姻只與兩個人有關,一旦超過這個數目,便有了各種麻煩。
還好,東海龍王至今也沒有點名要見我這個妖怪出身的孫媳婦,真要我去見家長并應付一大家子的龍,我會頭疼。不過,也可能他點過名,但是被熬熾拒絕了?
有一些深夜里,偶爾失眠的我,會無意識凝視熬熾沉靜的睡臉,然后,腦子里便會出現一連串的他,初相識時的霸道蠻橫,保護我時的細膩溫暖,擔負天職時的不惜一切,家常生活時的幼稚惡搞。每一個形態的他都很真實,他讓所有人都認定,熬熾是個真實道透明的生物,他懶得隱藏自己的好惡,不屑于心事重重,他活得瀟灑自由,淋漓盡致。但,這是如此?
完全沒有秘密的人,本身就是最大的秘密。我不但是他的妻子,還是江湖經驗豐富,先天心思敏感的妖怪,熬熾有無秘密我不能確定,但他這次的匆忙離開,多少叫我不安。
午睡的渾噩中,我時而夢到一片翻滾的海水,時而看到早已不存在的胖子跟瘦子,時而又是紙片兒跟趙公子在眼前忙碌,世界一片繁亂。
突然,一道白光,散著寒涼的氣,將我夢中的世界生生避開兩半,不留任何情面。
我本能地一縮脖子,從夢中迅速回歸現實,敏捷地避開了從頭頂上殺來的不明物體。
鏗一聲響,伴著柜臺裂開的聲音,一把明晃晃的王麻子菜刀霸氣外露地斬進柜臺五厘米深處,洋洋得意地顫悠著,背后,一個標致得仿佛自山水畫中走出來的年輕人,淺笑著看著我:“老板娘好身手,睡著了都能躲得開。途徑貴寶地,有點累,想在你店里歇一夜。”
哪有用菜刀跟人到招呼的道理!碗千歲昨天跟我請假說去探親,不再店里,那趙公子跟紙片兒呢!那兩個死鬼,有這樣的變態混進來竟不提醒我!
正要發飆,紙片兒逃命似的從窗外奔進來猛撲到我的懷-里,號啕大哭:“老板娘出人命啦!趙公子死啦!”
我冷睨了眼前的客人一眼,跟紙片兒走出門去。
前院的草坪在下午的陽光里顯得尤為青翠,我的幫工們把不停里的花花草草總是照顧得很好。不過,這時的草坪上不止有花草,還有四分五裂的趙公子,這邊一只手,那邊一只腳,十分可憐。
我回過頭,向那個站在屋內朝我微笑的客人說:“這是我廚子,不管他哪里招惹了你,你的行為直接導致我今晚會沒有晚飯吃。”
“我做給你吃呀,丸子湯如何?”客人笑。
丸子湯?我原本的不解與怒意被一段突然冒出來的遙遠記憶打斷了。我快速轉過身,將屋里的人上上下下又仔細看了一遍。
“裟欏姑娘,變成已婚婦女之后,眼神兒跟記性都不好使了。”屋內的人調侃道。
我走到他面前,目光定格在他的眼睛里,旋即笑了:“你剪短了頭發,刮干凈了胡子,再把臉跟衣裳都洗干凈,辨識度自然就低了。”
他竊笑,白凈凈的牙齒與這樣的笑容,沒有幾人會討厭。
“老板娘你……跟他?”紙片兒如果有五官,現在的表情一定很崩潰,“他殺掉了趙公子呀!”
“趙公子又不是第一次四分五裂了,沒事。”我完全不照顧紙片兒的玻璃心,“去拿蚊香出來,不停里每間屋都要點上。”
“老板娘!”
“快去。”
客人一臉同情地看著被我踢走的紙片兒。
我冷哼一聲,朝柜臺走去:“過來登記!”
“等等。”他湊到我身旁,詭秘地笑,“凡是知道我真名的人,最后都死了。你確定要登記么?”
啪!蒼蠅拍在這張美不勝收的俊臉上留下一片紅格子,我晃著拍子:“登!記!”
他哈哈大笑,伸過長長的胳膊攬住我的肩膀,道:“我來履約。”
1
沒有人比你更優秀,朕等你歸來。
凰將軍,不要再往前了!那是鬼齒崖,去不得呀!
后退者死!
“后退者死……”
她總是在這句夢話里醒來,身-下的白骨堆散發著淡淡的、奇怪的氣味。這沉在地底的太廟,總有幾千年不曾見過陽光了,那些在四周緩緩飛舞的,通身閃著磷光的蟲子,將她的眼睛自黑暗中拯救出來。青冷的光團散亂飄飛,照出四周的殘垣斷壁,沉寂千年的石料,看上去就像另一種白骨。
還是不能動彈,連拔劍自刎的能力都喪失了。
燕王,不,如今是皇上了,他此刻應該在宮墻之內焦急等待吧。她言之鑿鑿要回去,在今年第一場雪之前。
黑暗里,有人踩著白骨,咔嚓咔嚓地走來。
她的嘴被掰開,食物與水慢慢灌進來。
“送我出去,當有重賞!”她費力地轉過臉,看著身邊這面目模糊的人。
從那么高的崖上跌下來,能活著是她命大,在筋骨盡斷身如死尸的狀態下能活著,是他的恩賜——他是誰,她至今也不知道。只知他在這地下墳墓般的地方來去自如,形如鬼魅。難怪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以為見了鬼。他說了三句話——一,我不會治傷。二,你身-下,都是懷抱著同樣目的,但死在你前面的人。三,你沒有被切碎,實在很難得。
的確,地上的白骨幾乎沒有哪一根是完整的,被兇悍的力量切成了許多節。
墜入這深淵時,她感覺到了犀利而猛烈的氣流,自地底轟然而上,似化作了無數精鋼刀鋒,那足以切碎整個世界的危險,將她吞沒其中,她甚至感覺到耳畔真有利器嗖嗖飛過,但,沒有刀,起碼她沒有看見,身上的傷因落地時的撞擊而起,并無銳器之傷。
若不是這鬼一般的人來照料她的飲食,她也早該斷氣了。
“你說什么?”他收起水壺,幾只飛蟲在他頭頂盤旋,微弱的光芒下,露出一張模糊的臉孔。
“你定有方法送我出去!只要你肯,重賞!”從昨天開始,她的四肢已經不再有任何感覺,沒有了疼痛,她的精神好了很多,連說話的語氣都重了起來。
“你仍想回去?”飛蟲離開,他的臉又陷于黑暗。
“那是自然!這是夏桀太廟,不是我的墳墓!”她努力去捕獲他的目光,“皇上還在京師等我。那些逃跑的家伙必然不敢回京,皇上失去我的消息,定然派人來尋,我雖未能尋到夏桀佩刀,但仍要對他有個交代。”
“跑掉的人,回了京城,也見了皇帝。”
“什么?!”
“三年前他們就回去了,我將那三把刀交給他們。皇帝很高興,不過還是讓他的錦衣衛秘密處決了他們。”他平淡地講述著,“皇帝知你墜崖,生死不明,但未派任何人來尋你。凰將軍的位置,早有新人接替。”
她愣了半晌,斥道:“荒謬!我落到這里不過三日光景,怎來三年之說!”
“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這太廟本就是時光的墳墓。”他笑笑。
“你是個瘋子!”她的心口劇烈起伏著,“聽著,要么送我出去,要么殺了我!你到底是何人,因何要將三把神刀交給他們?”
他沉默片刻,上前將她扶在懷-里,前方某個被磷光蟲照耀得隱隱約約的石臺,上頭只有三個空空的刀座。
“那三把刀早已死去,帶走的,只是它們的尸體。我用了些方法,讓它們看起來好像還是活的,如此便能騙過那些懂得識別真假的術士。如此,皇帝才能安下心來。”他緩緩道,朝前方吹了口氣,敏感的磷光蟲們受了驚嚇,逃走了,石臺上的光線消失了,“等你的人,不是皇帝,是我。”
她轉過頭,憤怒又訝異的目光落進了他石頭般沉靜的眼底。
2
哪個人年輕時不遇上個把個人渣,如同哪個妖怪年輕時不遇上個把個臭道士。
反正,我與道士打架,輸了。
雖然我已算不得是個年輕妖怪了。從浮瓏山上的一棵樹到此刻滿地亂跑的女妖,我無法確定已過去多少個年頭。只可惜年紀雖大,本事未夠。將我引入塵世的子淼,教我許多宇宙與人類的道理,卻不曾教我太多術法,頂多在一朵花兒上變出一只蝴蝶。至于已把我視為其私有財產的熬熾,他從不跟我講任何道理,只管教我如何將一道光變成可以劈開巨石的武器,如何在最短時間里將敵人像扔垃圾一樣扔到河里等等。他不屑子淼教給我的任何法術,說花跟蝴蝶擋不了敵人的刀劍,真正喜歡一個人,就要想方設法讓她學會在這個充滿危險的世界里保護自己。
如果熬熾能稍微不那么討厭,能稍微像一個負責又令人尊敬的老師的話,我想我還是愿意跟他好好學習的。可他顯然永遠做不到,暴戾粗魯,自以為是,無休止的填鴨式教學方法。還有,他啰嗦,非常啰嗦。只要我稍微脫離他的監管,比如去山下的市集上吃碗混沌,買雙繡花鞋什么的,他便可以氣哼哼地戳著我的頭,從飯前嘮叨道飯后,內容永遠是你學藝未精獨自去山下是很該死的事,最挫的道士都可以讓你這妖怪頭破血流吧啦吧啦——他給我定下的規矩是,在他認為可以之前,在沒有他貼身監護的情況下,我不能隨意離開浮瓏山。
那時的熬熾,總讓我想到一只霸道又神經質的母雞,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用力保護著自己的幼雛。而且我從來都覺得,即便有一天我成功修煉成一只力量強悍的大妖怪,他也不會放棄監護人的身份。反正,他能找出一萬條把我永遠拴在他身邊的理由。
可在那段時期,我不愿意被任何人拴住。
我習慣了熬熾的陪伴,但并不表示我喜歡他把。反正,在他又一次的啰嗦責罵與我絕不示弱的反擊之后,我徹底堅定了要離家出走,狠狠甩掉這條霸道的東海孽龍的念頭,并付諸行動。
我用他教我的方法,掩蓋了自己的蹤跡,偷偷溜下了浮瓏山。在我離開這個熟悉的地方之前,不忘在山下市集里吃了一碗最喜歡的雞湯餛燉,邊吃邊想要去哪里。最后還是不知道去哪,只要那地方夠遠就行吧。隨便選了個方向,我昂首闊步踏上旅程。浮瓏山很快被拋在身后,回頭也看不見了。
從子淼道熬熾,他們誰都沒有帶我去過太遠的地方。越過高山長河,聽了村姑們在溪邊浣衣時的歌聲,看到了麥浪翻滾的田野,也走過樓宇繁華的城池,鮮衣怒馬的公子與蓮步生姿的美人把世界渲染得很美好,一切都讓我很歡樂,走累了就飛一段,飛累了就找個不打眼的地方睡一覺。沒有旅伴與目的地的旅行,竟然并不荒蕪。
在我去到那個叫長歡縣的地方之前,我的旅程一直順利而愉快。長歡縣,多喜慶的名字。只不過我沒想到,找個喜慶之地帶給我的,卻是一場不小的災難——一個滿臉胡子,多到能修出鳥窩的道士,盯上了我。他把自己偽裝成一個賣烤雞腿的小販,用誘人的香味和買一贈二的幌子欺騙了江湖經驗不足的我。
我吃了六個雞腿,其中一個藏了臭道士的符。
他念一聲咒,我的肚子便翻江倒海地疼一次。我以為他也是那些抓妖怪回去煉丹修煉的一個,可他卻說:樹妖,你做我徒弟,我便解了你的咒。
“滾!當你徒弟,早晚會被你那長胡子里鉆出來的虱子咬死!”我滿頭冷汗地罵,對肚子里的符無能為力。對的,那個時候,我還不是如今這風光無限,有本事有性格能能發飆能淡定的老板娘,只是一個剛剛從感情陰影里掙脫出來,正在學習怎樣做一個不能被隨便欺負的大妖怪的小妖怪,這個“小”不是指年齡,是本領。
“跟著師父,天天有雞腿吃!”他的口氣盡是戲謔,“你的吃相好看,讓我天天看也無妨。”
年輕的我,像只一點就炸的炮仗,這樣的話怎可能不怒。
我使出了熬熾教我的所有攻擊性法術,強忍著腹痛,與臭道士斗得天翻地覆,從日出到月升,從房頂到山野,我的綠紗衣與他的黑袍子穿越來晝與夜,在天空與地面上勾勒出背水一戰的激烈。
雖然我已經很努力了,但卻是打不過他。
打不過……打不過就跑唄,還能怎樣!于是我跳河了。我是天生的游泳健將,放到現在可以去搶奧運金牌的那種,誰讓木浮于水是我的天然屬性呢。
湍急的河水把我飛速朝前推去,沉浮之中,我看到臭道士站在河邊,并沒有追來。
可能他不會游泳,我僥幸地想。
但我忘了肚子里的符,它越來越猛烈地發作,我的腸腸肚肚估計快要爛了,意識與身\_體都開始虛弱,渾濁的河水嗆進了嘴里,竟然都沒有了吐出來的力氣。
熬熾可能是對的,這真的是個處處暗藏危險的世界。
學藝不精又失去了保護者的樹妖,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想的是——永遠也不要被熬熾知道,我其實是死于六個可恥的雞腿。
3
這個滿腮大胡子,衣裳跟臉好像總是洗不干凈的男人,把我從岸邊見回了家。
被他扔到硬邦邦的床-上時,我才漸漸有了蘇醒的跡象,而我徹底地醒來,是源于嚴重的驚嚇——迷迷糊糊張開眼時,我看到這家伙將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切入我的腹中,手勢快如閃電,我只覺有股涼風從肚子里吹過,沒有任何不舒服。
但,我還是驚叫一聲,從床-上彈起來,捂著肚子指著他,煞白著臉,一句話都講不出。
男人一甩手,一道黑影與他的菜刀同時飛出。我已完全清醒,清楚見到那把笨拙油膩的菜刀在空中打了幾個滾,將黑影斬成兩半,最后鐺一聲劈進了遠處的菜板上,落點十分精確。它的身后,兩半黑色的符紙飄飄悠悠落下了,沾地便化成了煙。
“貪吃貪杯,都是行走江湖的大忌。”他看著我,眼珠子跟石頭做的一般,沒動靜沒光彩,“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妖怪。”
我與他對視了三秒,然后呲牙咧嘴地朝他吼了一聲:“背過身去!不許轉過來!”
他眨眨眼,背過了身。
我趕緊-撩-開衣服查看肚子,很完美,連個蚊子包都沒有,這……
“不會留疤的。”他忽然說。
“你背上也長了眼睛不成!不怕我挖了它?”我狠狠瞪他,心下松了口氣,干凈整理衣裝。
他可能笑了一聲。
“你是誰?”他問。
“裟欏。”我脫口而出。
“是什么?”他又問。
“樹妖。”我不假思索。
“住在哪?”
“在……”
我卡住了。
腦子明明是清醒的,但好像又被什么東西給遮蓋住了——我記得我是誰,記得我到了長歡縣,也記得那個臭道士,但,僅僅是這些了。我從哪里來,認識過哪些人,全部變成了一片影影綽綽的灰霧,我站在灰霧外頭,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看到真相,但就是挪不動腿。我又出了一身冷汗。
“撿回了性命,丟失一點記憶,算不得什么。”他轉過身,從桌上拎起一塊豬肉一把青菜。
我嗖一下攔到他面前,狠狠地狠狠地瞪住他。
“好吧,關于解開道士符咒這件事,我至今不是很熟練,留下后遺癥也是正常。”他顯然能讀懂我的眼睛,“也許明天你就能想起一切,也許一年,也許一輩子都想不起。”
“你!”我的臉從來沒有出現過這么豐富的表情。
但他無視我的臉,繞過我朝灶臺走去,洗菜切肉,忙得不亦樂乎。
我還是沒辦法對這樣一個人發脾氣,好歹是他救回來的。環顧四周,好破舊的房舍,只一間屋子,這頭睡覺,那頭做飯,拿竹簾草草隔開。
等等,我隨意的視線突然落到竹簾下,一雙穿著繡花鞋的腳露了出來。屋里還有第三個人?
我很不拿自己當外人,上前嘩一下-撩-開簾子。
夕陽正在破損的窗口上慢慢移動,淡淡的紅與金糅著暑熱未退的空氣,罩在窗前那把奇怪的、有輪子的椅子上,一個年輕女-人坐在上頭,專注地看著窗外,安靜地像一潭死水,身上那件青色的粗布衣裳將她本就蒼白的臉色襯得更不好看。對于我的出現,她只是眨了眨眼睛,連頭都懶得動一動。
“你夫人?”我問他。
“我姐姐。”他仔細地洗著菜葉。
“你看起來比她老很多。”我認真地說。
“你為何還不走?”他看我一眼。
走?又沒錢又打不過道士的妖怪,不宜到處亂跑。我失憶而已,又不傻。
“那誰,既然你把我撿回來,就得負責到底。”我拍拍他的肩,“在我想起我家在哪我有誤親戚之前,這房子的三分之一屬于我。好不好?好!”
他看都不看我一眼。
“喜歡便住下吧,裟欏姑娘。”輪椅上的女-子忽然開了口,聲音很輕很好聽,“我也是個想不起從前的人。”莫非她也是中了符咒然后遭遇后遺癥的妖怪?可恨我不但失憶,連靈力都似受了影響,失去了分辨妖怪與人類的能力。
“她不是妖怪。”他端著熱氣騰騰的飯菜從我面前走過。唉,失憶的妖怪好容易被看穿。我走到女-人身邊,說:“未請教姑娘芳名?”
浮生物語2by裟欏雙樹(1867-1888)
“凰。”她轉過頭,朝我微笑,眸子被最后一縷光線點染成淺淺的棕色,雖然美麗,卻像一團快燒到盡頭,“我手腳盡廢,行動不便,今后多個人陪我說說話,時間更好打發。”
名字真簡單,不過怪怪的。
他過來將她推到桌前,一邊將飯菜細收喂到她嘴里,一邊地我說:“這里并非安詳太平之地,你若留下,再遇上什么風險,我是不會管你的。”
風險?房子雖然破點,有垮掉的危險,可就算被破房子埋了,也比被臭道士欺負好啊!這男人必然是不愿接納一只白吃白住的米蟲,隨便找個借口嚇唬我!
“隨遇而安,不勞費心。”我去給自己拿來碗筷,主動加入晚飯行動。
不得不說這家伙的廚藝真不錯,這肉丸子的味道十分鮮美,跟那個人做的一樣好吃啊!
咦?那個人……哪個人?從前有誰也給我做過肉丸子?腦子呆滯片刻,灰霧中有個人影在搖晃。頭突然微微脹痛起來。
“不要努力去回想什么,會很疼。”凰看著我。
我同意,換了個話題,問他“你呢,名字?總不能叫你菜刀大哥或者丸子大哥吧!”
“知道我名字的人,最后都死了。”他細細替凰擦去嘴角的菜汁。
雖然我嘴里罵了聲鬼才信!但我的心卻十分誠實地跟我講,這家伙沒說謊。
失憶并不影響我的直覺。
“切!那你姐姐也不知道嗎!”我撇撇嘴。
他不答話,凰卻笑了:“我這般光景,與死人又有何異。”我心下一怔,竟不知該如何應她。我應該是個簡單又誠實的妖怪,編不出那些虛弱的安慰人的話。
當活生生的靈魂被禁錮在不能移動的軀殼里時,絕望便會慢慢滋長。曾經,我也像她這般,孤獨地立在山巔,每天都是重復,希望與絕望并存。
等等,我好像又回憶起了一些東西,那座山……它的名字呼之欲出,可恨,就差一步,我還是不能想起來。他把床讓給了我,自己拎著一張破席,睡到了狹窄的院子里。
一只失眠的貓蹲在墻頭,墻外,隱隱有動蕩的燈火與靡靡的歌樂。
流落長歡縣的第一個夜晚,平靜又繚亂。
我躺在那張臭臭的床-上,偷偷張開眼。如銀的月光偷跑進屋,凰坐在她的輪椅上,仍然面朝窗外,不知她有沒有睡著。他說,凰每晚都這樣“睡”,她拒絕躺下來,說那樣會讓她失去唯一的風景。
一個女-人生命的全部樂趣,只在一扇窗戶里,未免心酸。我閉上眼,雖然失去了記憶,但我并不覺得恐懼,也不擔心自己的將來,一股毫無根據的安全感埋在心里,支撐著我全部的自信。奇怪的感覺。
4
乾清宮內,只有一盞燭火。
朱棣坐在離龍塌很遠的地方,慢慢擦拭著手中的寶劍。一張信箋揣在他的袖中。
今天清晨他醒來時,這張信箋被疊成了紙鶴的模樣,放在自己枕邊。信箋上畫著簡單的圖案,一個村落,一口古井,還有一條龍。“中元之夜,不見不散。玉岸青青,彩龍悠悠。”這是信箋上唯一的留言。
這件事,他未對任何說起。
二更已過,他走出乾清宮,信步而行,要做的事這么多,時間又如此少。可恨亂臣賊子,至今余孽不消,“弒侄篡位天理不容”這樣的話,他已聽得太多,聽到煩躁,聽到憤怒。無論他交出怎樣優秀的政績,這些聲音也像怨鬼一樣纏繞在他四周。
要永遠堵住他們的嘴,只有砍掉他們的頭。
黃子澄,陳迪,方孝孺,景清……他記不得所有人的名字了。他所能記得的,只有那些人臨死前,投向他的怨毒目光。
京城的夏夜,星河閃耀,他腳下的江山比任何時候都溫柔瑰麗,可惜他從未有時間細細欣賞。在他眼中,世界的顏色無非三種,嚴峻而乏味的黑與白,以及血流成河的紅。
一旦走到最高的位置,便很難再走下來。
他穿行在高聳的宮殿之間,一直走到奉先殿。
這里供奉的,不止朱家祖先,還有三把得來不易的刀。
奉先殿后的密室中,他面無表情地立于裊裊薄煙之中,那光可鑒人的玉石臺上,三把鋒芒四射的夏桀神刀,比肩而立。
龍牙,虎翼,犬神,傳以天地間之神物鍛造而成,最初被夏桀覓得,用為佩刀,傳此刀“入暴君手則毀之,入明君手則護之”,天賦異稟,自生靈性。夏桀死后,三刀被供奉于太廟之中,后太廟被毀,此神物消失于世間。千年來,覓其下落者無數,皆無果。有說北宋時期,此物曾于開封出現,但僅是傳聞。
許多皇帝都找過這三把刀,他們每一個都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明君,若能將三刀收歸手中,必然如有神助,國運晶隆。也有一些宣稱尋到了夏桀太廟遺址得到神刀,還似模似樣地將“神刀”供于內廷,但真假便只有天才知了。總之,夏桀神刀作為一個亦真亦假的傳說,被千年時光沖刷得隱隱約約,北宋之后,也少有人提起了。
但,他很清楚,這三件神器并非是傳說。因為,老國師劉伯溫用這夏桀神刀斬斷了一條正在蓬勃而生的異姓龍脈,穩固了大明王朝之國運。
那年他只得十三歲。盛夏時節,讀厭兵不垢他躲在最僻靜人最少的武英殿看閑書,當他發覺父親進來時,想避開已來不及,幸而學了一身不壞的功夫,三兩下便爬上了房梁。
父親沒有帶任何侍衛,隨他進來的,保有那早已告老還鄉的劉伯溫。他聽到了全部的談話內容。
原來,劉件溫辭官是假,遠赴山海關外斬龍脈是真。聽他所言,山海關外有龍山鳳峰,龍已出頭,鳳正展翼,若不斷其脈絡,不出三年,朱家江山必為外姓所滅,改朝換代。而天下能斷龍脈之利器,唯有夏桀刀,他機緣巧合得了這神物,斷了龍脈。父皇大喜之下,亦要他交出這神物,好好供奉,庇佑大明千秋萬世。但他卻說,此物實非凡品,不宜見諸人間,故已將神刀送歸夏桀太廟。任父皇如何詢問,對太廟遺址,他都三緘其口。
不得不說,大明王朝諸多名臣之中,他唯一佩服的,只有這姓劉的老頭。
猶記得當年他從武英殿的大梁上下來時,還未出門,那劉伯溫竟出人意料地折返了回來,笑著問他:“燕王殿下,可是有話要問老臣?”
“有!”他當然有一堆問題要問,這劉伯溫真不負神機妙算之名,竟知道他躲在梁上。
“這夏桀刀與太廟址,殿下都不必問了。”他捋著胡須道:“倒有一事,可告知殿下,附耳上來!”
他把耳朵湊過去。
“為何與我講這些?”他有些詫異,且不明就里,“這難道不該是只有國師與父皇才能知道的事么?”
“江山萬里,能者居之。所謂龍脈,依人而生。此斷彼起,生生不息。身平心闊,永樂無憂。殿下,這幾句話是老臣贈你的。記得或不記得,也不打緊。”老頭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離開了皇宮。
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對話。第二年,六十五歲的劉伯溫死了,說是身染怪癥,無藥可醫。一代奇才,開國名臣,安安靜靜地死在了老家。
多年之后,他才明白為何劉伯溫要將那件事告訴自己,這未卜先知的老家伙,早已料到自己會黃袍加身,“永樂無憂”,連年號都給了他。
大明龍脈,長歡之下,古井為門,龍游天河——這附耳之言,則是大明朝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弱點。他一直認為,這個弱點將受到最好的保護,因為只有他跟父皇知道。可他恰恰忽略了最重要的一件事——父皇并沒有將皇位交給兒子,而是給了他的孫兒。
父皇臨終時在新皇耳邊說的話,除了他們二人,再無旁人知道。
于是,被他趕下皇位,燒了宮殿逃去無蹤的侄子,如今成了他陽大的心病。他派無數手下去尋他。無果。他坐臥不安,連夢里都是侄子憤怒到扭曲的臉,他朝他吼叫,要用刀斷掉大明龍脈,就像當年劉伯溫斷了別人的龍脈一樣!
朱棣,這皇位你是坐不穩的!每次驚醒時,耳邊都響著同一句話。劉伯溫說過,龍脈只有夏桀刀能斷,保要將這神物歸為己有,那么一切都安穩了。
他將手伸出去,離那玉臺上的刀鋒還有半尺之遙,已然有股炙寒相交的奇特氣流,排斥著他的手掌。
沒了劉伯溫,幸而還有個廖均卿,這新國師比老國師的脾氣好多了,本事也沒有差多少,他不但知道夏桀刀的傳說,還有辨出真偽的能力。
“火見為水,水騰為龍。”他親眼見到,熊熊烈火中,以三刀往火中劈下,烈火頓時化成清水,躍于空中,化為無色之小龍,飛天而去。
天下,唯有夏桀刀有這般的本領。
為了尋它,廖均卿著人走遍五湖四海,費盡力心才確定了夏桀太廟的位置,晉中鬼齒崖附近。
據說那是個十分危險而詭異的地方,派去的人個個膽戰心驚,但,只有她毫無懼色,義無反顧。事實上,在之前每一次疲累又兇險的尋找中,她永遠是走在最前頭的那個,她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臣必不辱命”。
對了,她……啊,上一任的凰將軍。這都三年了吧,都快記不得她的模樣了。
只記得是個厲害的女-子,一把極好用的利刀。
若身邊多一些這樣的“刀”,他何愁江山不穩。
不覺間,天已微明。
他將袖中信箋燒為灰燼,走出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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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村里真沒什么好風景,低矮的茅草屋,辛勞的村夫村婦,滿身泥巴的幼童,還有幾塊瘦田,村外一條白浪翻滾的大河,到處是牛糞的味道,有什么好的。
他卻很興趣。他拿著釣竿去河邊,將魚鉤遠遠甩進水中后,便不再管它,拿斗笠遮住臉,躺在大青石上打起盹兒來。不遠處的河岸邊,停著一葉小舟,隨著水流微微晃動。傍晚的風從河上吹過,岸上的柳枝便像美人的長頭發一樣飄動起來。
我站在自以為隱蔽的地方,打量那個可能已經睡著的男人。
菜刀,我現在這樣叫他,他也并不介意。他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好刀法,不但能料理大蔥與豬肉,還能了無痕跡地從我腹中剖出符咒,他知道我是妖怪但毫不驚詫,他有一個四肢盡廢的怪姐姐,讓他每天清晨出午后歸,三餐起居照顧妥當。
不得不說,他做的飯菜很美味,切出的肉片又勻又薄,能透過光來,完美之至,就好像——他斬人頭顱時那般干凈利落。
午間那場熱得要起火的陽光,現在還照在我的腦子里。刑場的石臺上,兩個人,一個站,一個跪。
赤赤的衣裳像要在他身上燒起來一般,刺眼的光線在手中的鋼刀上跳著危險的舞蹈。他微仰著頭,石像般凝固在那里,囚犯的囚衣還很潔白,像條翻了肚子的魚,無能為力地漂在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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