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下)第九頁 玉官-《浮生物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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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民國某年,某城。
華麗的宅院里,中年夫婦哆嗦著跪在他面前,懷-里緊緊護著那不到十歲的幼子,嗚咽著哀求:“我二人老來得子,就這一根獨苗,您大發(fā)慈悲,放過我們一家吧!他不是有意攻擊您的!”
他站在窗邊,身上的衣裳,手中的鐮刀,與天上的彎月一個顏色,右腹上,一道被撕裂的傷口還在滲血。
沾滿泥土的布袋歪在他的腳下,敞開的袋口里,露出一堆森森白骨。
“他活著,就是你們的幸福?”寬大的斗笠下,他黝黑的眼睛微微張開,鐮刀反射出的光,移到那目光呆滯的孩子臉上。
“犬子就是我二人的一切!”夫婦倆趕忙回答,“好漢,您要什么都可以拿走!宅子里的所有財寶都是您的!只求您千萬不要傷害犬子!”
他看著這對可憐的夫婦,搖搖頭,蹲下來,伸出手,指尖拂過那孩子的臉,問:“你們很喜歡騙人,對不對?”
莫名其妙的問題,夫婦二人對看一眼,把孩子抱得更緊-了。
“你們是誰?”他又問。
“我……我姓吳,三代都做珠寶生意,十年前得子,取名小寶,一家和睦至今……我們是正當人家,從不作--奸-犯科!”丈夫語無倫次地回答。
他嘆口氣,站起身,搖頭:“錯。”
雪亮的刀尖,指向那孩子。
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屋子里炸開。
暗紅的血,沿著地板緩緩擴散。
他將那布袋拎起來,把白骨“嘩啦”一下倒在那對傷心欲絕的夫婦面前,冷冷道:“這些被吃掉的,又是誰呢?”
他看了看那對幾近崩潰的男女,再次舉起了手里的鐮刀……
大雨傾盆的后院里,有人拿石頭砌成了一個神龕,里頭供奉著一尊石像,圓臉長須,面容慈祥,手捧如意。神龕旁的石碑上,端正地刻著“福老庇佑”四個字。
“福老……”他冷笑一聲,手起刀落,將那神龕與石碑擊了個粉碎。
大約是用力太猛,右腹上的傷口裂開來,他用力捂住,快步走出了宅子。
大雨之中,他很想走快一些,身\_體終于還是不肯配合,意識也越來越糊涂,眼前的夜色與市井,全部化成了繚亂的光。果然還是老了嗎,居然被偷襲成功?
倒下去的瞬間,他搖晃的視線里,依稀走來一個女-人,白瓷似的臉,晚霞般顏色的旗袍……
翌日清晨,吳家的下人發(fā)現(xiàn)了倒在偏廳里的夫婦,二人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傷痕,呼吸亦正常,只是在二人面前的地板上,一堆不知是什么動物的皮肉,淹在發(fā)黑的血水里……
1
偷偷地,我走了;偷偷地,我又回來了。
離開中國的時候還是寒冬,如今,頭頂上的樹葉漸漸泛起黃氣,我與敖熾走在帝都的某條小街上,在漸起的秋意里,往不遠處那間雜貨鋪快步而去。
不停四人組變成兩人租的原因,只因為一條短信。
從那片遙遠荒僻的戈壁灘出來之后,我居然收到了趙公子的短信,內(nèi)容只有兩個字:“速歸!”
出門前,我曾在留言里斬釘截鐵定了規(guī)矩,如果不是殺人放火燒房子的大事,誰也不準電我短我!趙公子他們極聽話,這么久了,愣是沒聯(lián)系過我一次。看來,不停有麻煩了!
幾乎是在收到短信的同時,企盼已久的千鐘黍的提示也出現(xiàn)了——“九曲玲瓏天子地”。
“天子地”,我們所能想到的最貼切的地方,就是那座歷史悠長,曾有天子齊集,也見證了帝制覆滅的古都。
如今我們已有九塊石頭在收,離“交貨時間”亦越來越近,斷然不能有任何閃失與耽擱,可我的不停也不能不管,權(quán)衡之下,我本打算讓敖熾他們仨先滾回不停,可他死也不準我一個人上帝都,于是只好一半對一半,我們倆去帝都找石頭,九厥甲乙先回不停,有什么事及時通知,沒事就不用聯(lián)系了。
于是,我跟敖熾沒有趕在夏日的尾巴上回到忘川,反而盯著落葉,來到這座北方的大城。
我去帝都的次數(shù)很少,而這座城市留給我的印象,每一次也都是相同的。一環(huán)又一環(huán)的路,一座又一座的橋,足以繞暈我的頭。當然,烤鴨還是可愛的。不過,要從如此巨大的一座城池里,去找“九曲玲瓏”這么一個抽象的不知是人還是地點的玩意兒,是在高難。所以結(jié)果就是,我的錢包又一次大出血,喂飽了那些可恨的蟲人!每次找蟲人出面找線索時,我都要下很大的決心,因為這些家伙的收費實在太昂貴了,而且每個季度都在漲價!所以有時候我會想,快速致富的方法不是搶銀行,而是打劫蟲人!哼!
不過,就在昨天,一條陌生號碼給我發(fā)來一條短信,里頭只有一個地址,但末尾的幾個字,讓我跟敖熾的士氣瞬間高漲起來——“九曲玲瓏,身在此處”。
這肯定不是蟲人發(fā)來的。
不管這是好心人的幫忙,還是陰謀的陷阱,我跟敖熾都毫不猶豫地往那個地址奔去。
傍晚時分,我們終于站在了這條很小很小的街上,里頭的鋪子挨挨擠擠,連車都開不進去,只能步行。
沿街往前走,一個潦草的店招進入我們的視線,上頭“九曲玲瓏”四個字清晰可見。走近一看,有這么個風雅名字的店鋪,居然只是個賣針頭線腦生活用品之類的雜貨鋪。雖然名字跟賣相不搭調(diào),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喜悅之心,因為,剛一靠近這里,千鐘黍就妥妥地發(fā)熱了!
“小心些。”敖熾提醒了一句,拉著我的手進了店門。確實,這一切順利得讓我都不敢相信這不是一個美好的陷阱。
狹小的店鋪里,一個身著紅色旗袍的老太太,正背對著我們擦著貨架,口里還哼著歡快的小曲兒。
我咳嗽了一聲,老太太這才轉(zhuǎn)過身來,一見到我們,上下打量幾眼,便朝著那掛著藍布門簾的里屋喊了一聲:“他們來了!”說罷,她轉(zhuǎn)過身,朝我們露出一個別有深意的微笑。
我分明看到了一雙處變不驚,老而不糊涂的眼睛,她應該知道我們不是人類。當然,我們知道,她也不是。還沒進她的鋪子,妖氣就已撲面而來。大家心照不宣罷了。
“誰在等我們?”我笑問。
“一看便知。”老太太做了個請的姿勢。
“裝神弄鬼。”敖熾把握拽到后面,皺著眉走向那門簾,一把掀開。
我探頭一看,里頭不過有一張靠墻而放的小床,半開的窗戶下,一個細皮嫩肉、五官出眾的少年蜷在床-上,緊閉著眼睛,睡夢中都緊張似的,雙手緊緊抓著被子的邊緣,口里卻反復喃喃:“死神……死神來了……他不會放過我們的……”
死神?!難不成這次的石頭里,封印的是一位“死神”?
但是據(jù)我所知,天界從無這個“職務(wù)”。三界之中,天界之神仙,地界之人類與各生物,非人界之妖魔靈魅可,但凡亡靈,皆有冥界之王統(tǒng)一掌管,而與“死神”相關(guān)的,只在冥王之下設(shè)有的“四方死神”,但它與天界毫無關(guān)系。
我們走進去,發(fā)現(xiàn)這間小屋里除了這少年之外并無他人,房間里的陳設(shè)也極簡單,只有一張床,不過,一個靠在墻角的又大又鼓的布袋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濃郁之極的妖氣從袋子里不斷涌出,我判斷,那袋子里至少裝了上百只妖物。
袋子的封口處,被一條看似普通的麻繩緊緊系著,可我輕易就看出,麻繩上有人為注入的封印之力,但力量已經(jīng)很微弱,隨時會消失得樣子。
這間屋子,頓時陷入了絕對的詭異。
“這孩子,叫李白。”一個輕輕細細的聲音,突然從我們倆背后冒了出來,“既然不停的老板娘夫婦都來了,我就可以放心動手了。”
我跟敖熾猛一回頭,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穿了一身叫不出式樣的白色長袍,幽靈般出現(xiàn)在空氣里。一張白玉雕成的臉,清清楚楚地掛在我們面前。
注意,我不是在比喻,是在陳述事實。這男人的臉根本不是正常的人臉,就是一張拿白玉仔細雕出來的工藝品般的臉,眉是眉,眼是眼,線條還萬分的靈動完美。如果他不動不說話,完全可以擺到任何一個珠寶展上當極品人像玉雕。
他臉上唯一的顏色,便只有那一雙漆黑的眼睛了。燈光之下,幽潭般的眸子還隱隱流轉(zhuǎn)出彩虹般的光。
“是你把我們引來這里的?”我定定神,警覺地打量著這個他認識我我卻不認識他的怪人。
“去年我曾路過你家旅店,不過觀察一番后,沒有進去。”玉臉人答非所問,“昨夜,我在店外遇到一只蟲人,閑聊幾句,方知你們來了帝都。”
咦?這是我又一次被蟲人出賣的節(jié)奏吧?
“把我們弄來,不是為了敘舊吧?”敖熾警惕地看著他。
“你們來了,李白就可以死了。”
玉臉人伸出右手,一把雪亮的鐮刀赫然出現(xiàn),仿若一彎會致人死地的冷月,在他手中閃著寒利的光……
2
天還沒亮,窗外只隱隱有一絲微光。
古色古香的房間里,處處都是灰塵。這間皇宮里的小小偏殿,早就無人居住,連個打掃的人都沒有。
離這里不遠不近的地方,沖進皇宮的軍警們正忙著將中國最后一位皇帝趕出皇宮。凌亂的腳步聲與說話聲,混雜著幾聲槍響,徹底破壞了這天之之地的威儀。
這個房間應該是安全的,不光因為它離繁華之地太遠,還因為它里頭對方的全是雜物。多年前,那位住在這里的不受寵的貴人病逝后,這里便成了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倉庫。
不過,誰也不會知道,就在今天,這個無人染指的小倉庫里,無端端少了一件擺放多年的物事——一個用紅木制成的衣架。不知是哪朝哪代的產(chǎn)物,只因是按照人體曲線雕做而成,所以大家都管這衣架叫“九曲”,掛衣裳很是實用。
當然不會是闖進來的人偷走的,可誰會去偷一個又大又重又不值錢的木頭衣架呢?
這紅木衣架,是自己走出去的,以一個女-子的形態(tài)。
九曲在離開這個居住了數(shù)百年的房間之前,在窗口站了很久。在她還只能以一個衣架的形態(tài)活在世上時,這個窗口帶給了她太多的幸福:日出日落,四季更替,還有那珍貴的月光。對于一個修煉中的妖怪,月華是最好的營養(yǎng)品,她能在短短數(shù)百年時間里修煉得人模人樣,除了要感謝這座皇宮里至剛至陽的“龍氣”,更要感謝剛剛能照射到她身上的陰柔月光,正是這天賜的陰陽協(xié)調(diào),她才從一個木頭架子變成了一個婀娜的女-人。
不過,她并沒有多么的幸喜若狂,她一直都是這樣。對于修煉成人,她并沒有太大的奢望,能夠平安活到現(xiàn)在,能夠不用像窗外那些人一樣提心吊膽地生活,能看到不錯的風景,這已是莫大的幸福。
只是,若玲瓏還在的話,這種幸福會更大一些吧。
她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的那個夜晚,玲瓏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跟著那個慈眉善目、一身黑袍、自稱是天神“福老”的老頭走了,她眼睜睜地看著玲瓏被老頭子包裹進一張黑色的紙里,她跟玲瓏連“再見”都沒來得及說。
玲瓏是一面長柄雕花銅鏡,銅鏡柄上刻著“玲瓏”二字,它跟九曲一樣,能聽能看能說,擁有一切人類的意識。不過,它們一開始都是不能動的,直到后來,修煉的時間長一點了,它們才能趁夜深人靜的時候,稍微挪動一下-身\_體。
這個房間里,它們倆是唯一的可以對話與陪伴的朋友,一個鏡子與一個衣架,兩只妖怪。
有時候,玲瓏會挪到久無人用的香粉盒子前,聞一聞,然后告訴九曲這是怎樣一種奇葩的味道,把九曲都得咯咯直笑;有時候,九曲會把玲瓏托在肩上,連個家伙一起挪到窗戶前曬月亮聊天;偶爾也會有受了委屈的宮女太監(jiān)跑到這隱蔽的房間里相互哭訴,它們倆就保持沉默,聽故事般待著,在他們離開之后,再感慨一下自己沒有卷裹到這些勾心斗角的漩渦里該是多么幸福。
春夏秋冬,就這樣平靜地輪回不休。
可是,玲瓏的心情卻越來越不好了。每當它看到從窗外走過的人,尤其是看到那些歡笑這放風箏的宮女妃嬪時,它對自己行動不便的身\_體越來越憎恨了。
九曲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它,不管她想出多少笑話,玲瓏也笑不出來了。
直到有一天,玲瓏認真地對九曲說:“在這里當一面鏡子,使永遠不會幸福的。”
九曲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說:“我們本來就是妖物,只有慢慢修煉,才有機會成人形。你別急,慢慢來。”
玲瓏只是嘆了口氣,慢慢來?要慢到哪一年才能離開這里?
所以,當那個自稱神仙的老頭出現(xiàn)時,它迫不及待地相信了他。這個房間讓它越來越痛苦,它不要再留在這里過死水一樣的生活,多一天都不要!它不該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它應該是一個人才對,自由自在,海闊天空。
“玲瓏,你現(xiàn)在,找到你的幸福了嗎?”她望著窗外那一片暗紅斑駁的宮墻,自言自語,“我不會走太遠的,我依然會留在這座城池里。如果你還記得我,一定要來找我。”
3
多年后,冬,帝都。
李白拖著胡亂塞-了幾件衣服的書包,還有一行鼻涕,流浪貓似的杵在曲老太面前,抱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醬汁肉丁飯大口大口地吃。
“又挨打了?”曲老太湊近一點,瞪著李白右臉頰上的紅印。
李白不說話,只顧著吃。
這間小雜貨鋪半開的店門外,已看不見多少行人,零星的雪花從路燈的光線里飛過,給這個冬夜平添了幾許漂泊不定、孤苦無依。
曲老太大概是世上最不會令李白緊張的人了。雖然她并不是他什么人,只是一個距離他家一公里外某街道上雜貨鋪的主人,一個早上十點開店、晚上八點關(guān)門,去固定的菜市場買菜,鐘表一樣精確生活的老太太。
李白一家是在他十歲那年搬來帝都的。每到放學時,他都能看到這個老太太坐在鋪子里,有時擇菜葉兒,有時跟客人聊天兒,他在看老太太的同時,發(fā)現(xiàn)老太太也在看他。而他跟她的忘年友誼始于一種每包附贈了不同玩具的薯片,當時這種紅得發(fā)紫的零食是一整條街的孩子的幸福,對李白來說也是。他常常站在亮晃晃的玻璃柜外,看著里頭那排五顏六色的包裝袋發(fā)呆。可是他的零花錢只夠應付學校的午餐,額外的“幸福”很遙遠。
在他遙望了那些薯片三十七次之后,曲老太終于看不下去了,從柜子里拿出一包薯片塞-到李白手里,說:“這是借你的,以后賺錢了,你要還我一包的。”
那天,李白驚喜地從這包零食里得到了一個一寸高的獨角獸。當時曲老太就跳起來了,說李白運氣太好了,這個獨角獸是零食里最難得的玩具,這么久以來從沒有一個孩子得到過這個。而且,獨角獸是傳說中能帶來幸福的神獸,得到它的人也一定會幸福吧!她天真地一驚一乍的神態(tài),完全不像個老太太。
可是,幸福的獨角獸在一場期末考試后,被父親狠狠摔斷了對。
玩物喪志!父親咬牙切齒地說。
你看隔壁的小飛,那么蠢頭蠢腦的樣子,都考得比你好,你怎么連他都不如了——母親是不動手的,可她重重的安息于滿臉的絕望,還有從任何一個肢體語言里彌漫出的莫名悲傷,卻是比拳頭更讓人心臟緊縮的武器。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平時上課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可當試卷橫在眼前時,每道題目都讓他腦子發(fā)昏,稀里糊涂交了卷,成績出來,卻是班里倒數(shù)第八名。
這是小學五年級下學期發(fā)生的事,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父母對他的態(tài)度,每況愈下。
他偷偷把獨角獸的腿粘好,放進了抽屜的最里頭。然后,他學習上更努力了。別人一遍就能記住的東西,他用十遍來記;別人只做一道參考題,他做十道。成績慢慢地好起來,能進前二十了,可父母臉上的不滿與失望,反而與日俱增。李白覺得自己一定是哪里做錯了,可是回想想,哪里又錯了呢?
有時父母也會關(guān)上房門吵架。他屏息靜氣地縮在自己的房間里,隱約能聽到“他根本就是個蠢貨!”“都怪你!”這樣的怒吼,還有摔爛東西的聲音。每次吵完,母親就會躲在房里哭很久,一邊哭,一邊翻一本舊相冊。一次,李白拿著紙巾,怯怯走到她背后,說媽媽別哭了,母親卻像被馬蜂蜇了似的,猛一下合上相冊,朝他大聲呵斥:“滾出去!”
他嚇了一跳,放下紙巾就跑了出去。身后“砰”一聲響,房門關(guān)得無情又徹底。
小學畢業(yè)考試,語文的作文題目是“我的幸福”,李白交了白卷。他的筆尖在答題紙上停滯了很久,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暑假結(jié)束后,李白進了一個不怎么樣的中學,三年之后,又勉強考上了一個不怎么樣的高中。
這段時間里,他已記不清臉上印過多少次父親的掌印,也記不清耳朵里裝過多少次母親的抱怨與哀嘆,可是,父母以前好像并不是這樣……以前,以前的生活已經(jīng)模糊得想不起來了。他隱約記得那時的父母臉上,是常有笑容的,父親的手也不是拿來刮耳光,而是摸他的腦袋的。
如果說這些年,李白的記憶太多時灰白色的,那這件“九曲玲瓏”就是為數(shù)不多的帶給他“色彩”的地方。很多個拿了成績單不敢馬上回家的日子,他都在這里度過。幫曲老太整理貨物,擦柜子拖地,跟曲老太比試誰穿針穿的更快,偷笑那個愛跳廣場舞的老頭又悄悄給老太太送來一支玫瑰花……這些在別人眼里不值一提的小事,卻成了他心中難得的“幸福”。
這會兒,曲老太坐在對面,一邊繡十字繡,一邊問:“這次又是個什么罪名?”
“我爸失業(yè)了。”李白用力咽下最后一口飯。
曲老太一瞪眼:“這跟你有啥關(guān)系?”
李白放下吃得干干凈凈的碗,說:“我爸喝了一整瓶二鍋頭,指著我的鼻子罵我喪門星,要是我再不跑,他的搟面杖會打死我吧。”
“你媽呢?”曲老太好奇的問,“眼看著你挨揍?”
“蒙著頭睡覺呢。”李白擦了擦嘴,起身把書包拿過來背上,對曲老太說,“謝謝你。這碗飯真好吃。你也該休息了,我先走了。”
曲老太拽住他:“黑燈瞎火的,你往哪里去?”
李白笑笑:“去找我姐。”
“哦。”曲老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把他外套的拉鏈往上拉緊-了些,“去吧,萬事小心。沒飯吃了就回來找老太婆。”
“謝謝你,曲婆婆。”李白轉(zhuǎn)身出了門,瘦成竹竿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風雪交加的夜里。
曲老太關(guān)上店門,抱了一杯熱茶,坐在藤椅上,一言不發(fā)。
這時,一個男人從里屋走出來,白白的衣裳,白白的臉,露在外頭的每一寸皮膚,都閃著玉一般的光澤。
“你應該攔住他的,李緋應該很快就會去找那個家伙了。他這一去,萬一牽扯到什么危險,我可不會救他的。”男人冷冷道。
“你欠我一個人情。”曲老太仰頭看著他,“如果他真的幸福,也就罷了,可惜不是。”她頓了頓,“無論如何,請你一定要把他帶回來。”
“對,我吃了你五碗醬汁飯,還用了你一整瓶止血藥,確實要還你一個人情。”男人坐到她對面,緩緩道,“不過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量了,如果這回還抓不到那家伙,只怕永遠也沒有機會了。不過你放心,不論這次的計劃能否成功,我都會把他帶回來。”
曲老太喝了一口茶,默不作聲。
4
“咚咚”。
某小區(qū)里的某間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敲響了。
正在刷牙的年輕女-子詫異地打開門,看著門口一身風雪的李白:“咋啦?”
“姐,我不敢回家了。”他擦了擦鼻子。
女-子重重嘆了口氣:“進來吧。”
李白不是獨生子,他還有一個幾乎被四鄰乃至他的雙親遺忘的親生姐姐。
姐姐名叫李緋,比李白年長七歲,在他小學畢業(yè)的那年搬出了家去,在地段頗差的地方租了個房子,開始了獨立的生活。衛(wèi)校畢業(yè)的她,在某醫(yī)院謀到一份護士的工作,不論賺來的錢是多是少,只要李白去找她,每次她都會帶他去吃一頓好的。但她從不問父母的情況如何,每當李白順口提到爸媽怎樣時,李緋總是淡淡地“嗯”一聲,便轉(zhuǎn)去別的話題。
李白至今也不太明白姐姐離開家的真正原因,記憶里,爸媽好像從來沒有打過姐姐,連一句重話都沒說過她,他們與姐姐之間,客氣得好像初次見面的陌生人。一直住校的姐姐連周末都很少回家,只要她一回來,家里的氣氛就變得特別安靜,連總愛罵人的爸爸都沉默很多,一家人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從一餐飯的開始到結(jié)束,可以一個字都不講。
但姐姐對他一直不錯,每次被父母教訓過之后,只要姐姐知道了,總少不了安慰幾句,然后塞-一些零花錢給他。每到這時候,姐姐看他的眼神就特別悲傷,但又極努力地化解。他覺得,姐姐是心疼他的,可她又無法為這個父母眼中不成器的弟弟做些什么。于是他總反過來安慰姐姐,說爸爸打得一點都不疼,他什么事兒都沒有。姐姐卻只是苦笑,說他什么都不懂。
姐姐徹底離開這個家的那天,李白因為起床晚了,被父親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姐姐聽不下去,走出來沖父親道:“夠了吧?不就是起晚了十分鐘馬?他是你兒子阿,需要罵得這么難聽馬?”
李白縮在姐姐身后,這是他對“家人”這個概念最好的一次體驗。
父親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粗重的呼吸要噴出火來似的。
“啪”!極響亮的一記耳光,響在狹窄的過道里。
姐姐一個趔趄,差點倒在地上,一縷血跡掛在她的嘴角。
父親的眼睛里,憤怒的熱與絕望的冷交纏在一起,攥緊的拳頭上青筋暴突。
李白生怕父親一時失控,把姐姐打個半死,可父親最終松開了拳頭,用沒有任何情緒的聲音對女兒說了一句:“是你把我們家的幸福毀了,喪門星。”
姐姐捂著臉,呆呆倚在墻上。李白喊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反應。
當天下午,姐姐就拖著行李絕然走出了家門。臨走時,她回頭看了看門前一臉哭意的李白,松開行李箱,轉(zhuǎn)過身,-摟-著他的肩膀,輕聲問:“李白,在這個家里,你覺得幸福嗎?”
“我……”李白一愣,嘴張了半晌,才結(jié)巴著說,“還……還好。”
姐姐嘆了口氣:“我走了,安頓下來后我再通知你,好好上學,爭氣些,別挨打了。”
這一走,姐姐五年沒回過家,她很成功地讓自己消失在了父母的眼里,或者心里。
“外頭的雪好大,也不打把傘。”李緋抓了一條大毛巾出來,嗔怪地擦著弟弟--濕--漉漉的頭發(fā)。
這是李白第一次來姐姐的新家。幾個月前,姐姐在短信里跟他說,她與未婚夫一起買的新房子裝修好了,她有自己的家了。
李白從搖晃的毛巾里打量著姐姐的家,兩室一廳的房子,不大,但每一個細節(jié)都用心布置,每一種色調(diào)都柔和溫暖。
“姐夫呢?”李白看了看掛在墻上的情侶合影,照片里的男人他只見過一次。一年多前,姐姐將英武高大的男友楊歲繁帶到他面前時,他高興得很,“姐夫”脫口而出,把楊歲繁逗得哈哈大笑,李緋則-羞-得擂了他一拳。那次的聚會,三個人都很開心。最關(guān)鍵的是,李白從姐姐的每一個表情里都讀出了“幸福”。
“剛睡了呢。”李緋把果茶放到弟弟受理,“他們不知道你來我這里了吧?”
李白搖頭,又問:“是不是不太方便?姐夫他……”
李緋打斷她:“你安心住下來,別的不要擔心。”
正說著,身后傳來開門的聲音,楊歲繁從屋子里走出來,俊朗依然的臉孔比一年前稍許瘦了些,也蒼白了些。
“怎么啦?”李緋趕忙迎上去,小心翼翼地問,“我們吵到你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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