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伏清白以死直兮-《覆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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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天冷,下面人也辛苦。”一名縣尉無奈訴苦。“再加上人心不穩……”
“天冷?天冷更該干活!人心不穩更改沉下心來做事!”韓銳愈發冷笑不止。“我告訴你……信不信,將你們這群比之他縣多出來的縣吏俸祿拿出十天的份額,換成粟米,就在北闕大街上煮粥,掃雪換粥,那些巴不得能在冬日給家里省上一頓飯錢的人一定能替我把長安城這四橫三豎七條大道掃的干干凈凈!而且不會與我抱怨冷不冷,更不會與我說心穩不穩……”
四名縣尉噤若寒蟬。
而片刻后,其中一名忽然若有所思道:“縣君,屬下剛剛想起來,之前縣寺內結余了一批煤炭放在西城外的都亭,這在冬日是硬通貨,我若尋個西市的商家購入其中大部,換些粟米,然后于道口煮粥,豈不能正能如縣君所言那般,輕松清掃城中街道?”
韓銳戲謔反問:“既如此,四位還在此作甚?”
四名縣尉如遭大赦,趕緊轉身而去。
至于他們身后復又傳來縣令聲音,說什么‘雖說天寒地凍,可人家天子和兩位美人都不在乎,說不得就在野外挨凍,一群縣吏反而擺譜’之類的話,那就更要假裝聽不到,然后快步離去了。
不過,僅僅是片刻,一名縣尉便去而復返,并恭敬在堂上行禮:“縣君……大尹派人來請,讓縣君你速速去一趟太尉府,說是有公務!”
韓銳一時疑惑……劉虞身體惡化他是知道的,但是雙方層次畢竟差距太大,也輪不到他去太尉府如何如何,當然了,也只是一時疑惑,畢竟那一日韓銳表現的太過,劉虞時日無多,怕自己利用長安令權責再多事,所以專門再叫過去叮囑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等到韓銳匆匆趕往太尉府,進入院中以后才發現事情有些嚴重了——整個太尉府外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甲士,而內里卻已經聚集了不少身份貴重的公卿大臣,但卻個個面色悲戚,甚至已經有府中屬吏開始戴孝了。
韓銳目瞪口呆,來不及行禮便與迎面而來的京兆尹韓玄私下相對:“府君……照理說太尉應該還有七八日可捱吧?”
韓玄立即點頭,復又搖頭,然后趕緊拉著韓銳到一旁側廊之下,壓低聲音相告:“是炭毒!”
韓銳心下恍然,趕緊點頭,卻又立即搖頭不止,動作儼然和剛剛的韓玄一模一樣:“府君!炭毒這種東西乃是鄴下專門發冊子說過的,如今天下人盡皆知,煤炭大行之后咱們長安城中也見過事例,沒理由太尉府會不知道不預防這種事吧?”
“是有人故意為之。”京兆尹韓玄的聲音愈發低了下來。
韓銳是真的目瞪口呆了:“何人敢為此事?!”
“是太尉身邊人,那位梅夫人。”韓玄有些無力的答道。“多個太尉府仆從都能側證,其人索要炭盆、上好木炭、關窗,都沒瞞著人。”
韓銳稍作思索,仰頭一嘆:“梅夫人是好意。”
“誰說不是呢?”韓玄跺腳道。“太尉眼瞅著是不行了,只是每日咳嗽遭罪,誰都知道是好意……可著畢竟是殺夫,還是妾殺夫!而且若是尋常案件倒也罷了,但太尉之死,在此關頭,事莫大焉!你想想,太尉只要活著,哪怕人人都知道他要死,城中公卿都還有主心骨,完全可以接上元常公回來!可此番一去,若是不能交代清楚,局勢立即就要不穩。”
“此事確實麻煩,偏偏其他人可以躲開,咱們卻躲不掉。”韓銳連連點頭,然后復又詢問。“梅夫人人呢?”
“自然是一同殉死。”韓玄干脆答道。“尸首都在里面,幾位大臣都去親眼看了,個個哀凄難止。”
韓銳再度愕然。
而其人思索許久,卻又心中稍有所得,于是再問:“敢問府君,此事之實情還有誰知道?”
“其實太尉府中的屬吏,還有幾位入房去的公卿應該都能隱約猜到,但都沒有說話,只是讓我們來查……我現在是問清楚了,卻不知道該如何去與那些公卿說!”
“要屬下說……”韓銳忽然靠近對方言道。“太尉本就是死在天子弓矢之下,這是天子棄長安公卿宗廟,是天子失德的明證!如何能強行將其身死加于一個殉死的婦人之手?我輩受衛將軍命守長安,出了之前的事情已經很慚愧了,如何能讓此事再生出多余文章?”
韓玄一個頭兩個大,卻不敢不答:“長安令說的極是!只是有些人哪里未免不好交代?”
“誰哪里?”韓銳立即發問。
“別人倒也罷了,唯獨一個光祿大夫黃公。”韓玄認真思索后正色以對。“太尉與……與楊彪之后,司徒趙公偏偏是個沒有支撐的蜀人,所以明顯就是黃公來領袖朝中公卿。而且從太尉私交上來說,也明顯是黃公最佳,昨日太尉召集眾臣交代后事,也全都是以黃公為主,甚至還托付黃公替他照顧梅夫人。”
“那就好辦了。”韓銳即刻作答。“正所謂法理不過人情,黃公既然跟太尉私交甚篤,又怎么會忍見太尉死后還不清靜呢?又怎么可能不懂梅夫人的好意呢?而且梅夫人主動殉死已經足夠從道義上堵住人的嘴了。所以咱們佯做不知,就說太尉昨夜箭創發作,夜間亡去,梅夫人傷心欲絕之下,燒炭自盡!這樣的話,對太尉身后名,對黃公這些太尉私友,對咱們收尾處置,對衛將軍……都是極好的結果。府君去跟黃公說,我去跟那些府中屬吏說話,”
京兆尹韓玄迎著長安令韓銳銳利的目光沉默片刻,旋即頷首離去,其人哈出的白氣在雪后的嚴冬中格外明顯。
而果然,韓玄裝模作樣告知了黃琬等人所謂‘事情真相’以后,難掩哀傷之意的幾名最頂層公卿并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態,儼然是從心中默認了這種處置方式。而等韓銳對著那群屬吏當眾說出那番明顯扭曲了事實的言論之后,出乎意料,也并沒有任何人質疑。
太尉身死,茲事體大。
隨即,京兆府和長安縣的屬吏們,冒著雪后行走不便的交通困境,將太尉的死因,幾乎是以公告的方式用訃告的名義貼在了各處亭驛、官舍、義舍、酒樓處……一時間,人人皆知,太尉被天子下令給射死了。
很多人,根本就是先知道太尉之死,再知道天子棄關中東走的事實,而且還不是還于舊都,是獨自領著幾個大臣去了南陽。
消息徹底毫無遮攔的傳開,但結果和影響卻極度出乎意料。
底層的百姓和基本的官僚體系根本沒有受太大影響,這是當然的……經過數年的調整,長安-鄴下體制中,真正控制住九州民政、軍政和基層官僚體系的自然是公孫珣的鄴下方面,只有真正的‘大事’才會從未央宮尚書臺走一遭。
而如今天子也好、太尉也好,這種注定帶有政治劇變性質的事件最多只是百姓和下層官僚們的談資罷了。
可另一方面,從長安漢室朝廷的角度來說,天子走了、太尉死了、司空跑了,就連尚書仆射王朗都不在,在長安得以穩定運作六年的的漢室朝廷,還有已經被大家廣泛接受的長安-鄴下雙重政治體系基本上已經無以為繼,這無異于天塌了!
這個時候,漢室朝廷體制內的尋常公卿大臣們變得惶恐至極,卻又不敢也不愿,或者干脆說根本不可能放棄一切去追隨天子往南陽,因為那種扔下一切的不確定性讓經歷過一次遷都的漢室大臣們根本難以接受;再說了,數年內,他們已經在長安、關中扎下了根!甚至很多漢室朝廷的新銳根本就是三輔子弟中涌出的。
這種人,怎么可能拋棄長安?
于是乎,如此情形下,太尉劉虞的死就成為了他們道德層面上的最大倚仗——是天子負長安,負宗廟,負社稷,負三輔,負公卿,負太尉!
而天子既然如此失德,那就怪不得他們了。
畢竟,只有如此想,如此說,他們才能繼續立足于長安,安穩的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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