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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6章|?呈舌功張儀橫魏?辯是非長舌受挫-《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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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到山里觀天,是山頂的地高,還是山谷的天高呢?”

    “這個??是哩,山谷的天,當然要比山頂的地低。”

    “這就是了。高與低是相對的。如此類推,沒有絕對的日中,也沒有絕對的日睨,生與死也是一樣,生即死,死即生。”

    “這這這??生就是生,死就是死,怎能一樣呢?”

    “譬如說你吧,你出生這日,是最小的數,零歲,你死那日,是最大的數,譬如說八十歲。在零歲與八十歲之間,你活一歲,就少一歲,換言之,就死去一歲。你今年三十五歲,離死還有四十五歲,因而你可以說,我已活過三十五歲,還能再活四十五歲,同時,你也可以說,我已死去三十五歲,還能再死四十五歲。”

    “真還是這個理呢。”公子疾摸摸頭皮,恍然有悟,“那??南方有窮而無窮,這個何解?”

    “四方無限,是不?”

    “是哩。”

    “四方既無限,何處是南方?譬如以此地為準,南方之地稱作南方,可到南方之后,你還會遇到南方,因而南方是無窮的。但南方也是有窮的,因為南方永遠是相對的,無論怎樣的南方,相對于它的北面,它就是有窮的。”

    “是是是,”公子疾拍拍腦門,交口贊道,“真是大道理嗬!今日適越而昔來,這個何解?今日才適越,怎能昨天就到了呢?”

    “這話是你理解錯了。日即為時,今日即為今時,因為今與昔是對應的。什么是今呢?今就是現在。什么是昔呢?昔就是現在之前。現在永遠是瞬時的,可以短到不能再短,你剛說現在,現在就成過去了。你說現在適越,話音尚未落地,它就成過去了,成為昔了。”

    “乖乖,”公子疾又是一拍腦門,“他這不是鉆牛角尖嗎?連環可解呢?這個最讓在下想不通了。”

    “你若換個說法,‘環方連方解’,或就悟開了。”

    “環方連方解?”公子疾陷入沉思,有頃,猛地睜眼,興奮道,“就是說,這環在初連時,就是它的解時!”

    “哈哈哈哈,”張儀伸出拇指,笑應道,“若是你光顧惠門,就憑此語,該當不會被他掃地出門了。”

    “說起惠門,”公子疾亦笑一下,切入正事,“大人此去,可否見到莊先生了?”

    “還沒有。莊先生這在王宮里正哄魏王開心呢。”

    “魏王若是開心了,不定會重用此人?當初惠施??”

    “呵呵呵,你就甭操這個心了。”張儀笑過幾聲,揚手打斷他,“莊先生不是籠中鳥,圈不過三日,必會飛走。在下給惠相國留下話了,兩日之后再去拜訪。”

    真讓張儀說著了。莊周被惠王圈到第三日,就對二百余畝大小的御花園玩膩味了,連說話的姿態也漸漸怠倦起來。

    魏惠王卻是不同,自從聽過庖丁解牛的事,對莊周的養生之道大感興趣,扯住他問個沒完沒了。

    是的,魏惠王有理由這么做,因為他的身子骨大不如前。尤其在函谷戰后,惠王的霸業之夢漸成泡影,一向雄健的身體一如其雄心,無時無處不顯露出敗象。但惠王不想死。生命于他而言,也不是死與不死的事,是他眼下真的還不能死。太子申仍舊立不起來,其他公子論賢不及太子申,論能不及公子卬,沒有一個讓他放心,惠王實在不敢設想一個沒有他的魏國,至少是現在。

    然而,養生是個大且玄的話題。莊周左論右譬,從入門到玄妙,惠王越聽越覺得高深。莊周急了,決定不再講道理,直接帶他實修,從齋心修起。

    “好好好,”惠王連聲應諾,“請問先生,齋心從何做起?”

    “齋心就如這般,”莊周坐定,兩手抱在丹田上,閉目息氣,“口舌不可說話,身體不可動作。”

    “這個容易。”惠王亦如莊周坐定,手抱丹田。

    “氣須沉,息須緩,意不可游,駐守丹田,神不可走,駐守心田。”

    “這個也不難,”惠王急不可待了,“先生,齋多久為好?”

    “齋心自是越久越好,只是,就你而言,若能齋上兩個時辰,在下就肅然起敬了。”

    “兩個時辰?”惠王大是不屑,長吸一口氣,轉對毗人,“毗人,什么時辰了?”

    “剛入申時。”

    “好。”惠王朗聲吩咐,“寡人與莊先生這就比賽齋心,以一晝一夜為限,你作裁奪,至明日申時,先起身者為輸。”

    “王上?”毗人急道。

    惠王卻不睬他,轉對莊周,抱拳:“先生,請吧。”

    見惠王逞強比試,莊周朝他笑笑,站起身,幫他擺正姿勢,而后大襟一擺,在離他不遠處瀟灑坐定。

    接后幾個時辰,莊周漸入佳境,端坐如鐘,紋絲不動,狀若枯木,惠王卻如同受刑。

    惠王原也有些修煉功夫的,只是近來心緒不寧,這又遇到莊周,免不得相形見絀。前面兩個時辰,惠王尚能堅持,到第三個時辰上,惠王眉須皆動,指節屈伸,齜牙咧嘴,小動作越來越多。熬到后半夜,惠王撓耳抓腮,呼吸不勻,顯出各種不自在來。

    守在一邊的毗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琢磨良久,認定是夜寒襲人,吩咐宮女取來兩塊毯子,一塊搭在惠王肩上,另一塊搭在莊周肩上。幾乎是出于本能,莊周肩膀一抖,毯子落地。惠王見狀,只好也抖肩膀,連抖幾下,毯子非但沒落,反而搭得更踏實了。惠王不由得看向毗人,原本請他取掉毯子,不想毗人干脆拾起莊周的毯子,輕輕搭在惠王的兩條老腿上。

    惠王輕嘆一聲,閉眼作罷。

    一日一夜只為齋心,惠王之心卻一時一刻兒也未落定,只如猿馬般肆意奔騰。心累身亦累,惠王再也吃不消了。勉強撐到第二日午時,愛逞強的惠王終于放棄抗拒,身子一沉,頭一歪,倚在樹干上呼呼睡去。

    莊周卻如算計過一般,恰好在申時出定。

    見惠王呼嚕打得山響,涎水順嘴角流出,莊周苦笑一下,起身繞花園悠悠漫步。

    惠王醒時,天色已近黃昏。

    毗人伺候惠王洗漱過,用過便餐,惠王自覺不好意思,朝莊周拱手:“魏罃算是明白了,這看似容易之事,其實真正難呢。我觀先生立馬入靜,而魏罃之心卻如猿馬奔騰,總是想東想西。敢問先生是何緣故?”

    “你心緒不寧,心竅不開,是以心不能靜。”

    “先生可有寧心、開竅之道?”

    “無他,順天應人即可。”

    “如何方能順天應人?”

    “抱元守一。”

    “這??”惠王緊皺眉頭,“如何方能抱元守一?”

    “凝神于心,用志不分。”

    “凝神用志,先生可有妙方?”

    “大王聽說過楚人承蜩之事嗎?”

    “楚人承蜩?”惠王搖頭,“魏罃未曾聽聞。”

    “昔年仲尼至楚,見一佝僂人在林中用蛛絲承蜩,出手必有所得,從無失手。仲尼看得呆了,近前問道:‘老先生好功夫。敢問先生,你這般功夫是如何修來的?’佝僂人應道:‘沒什么,此功是用累丸之法練出來的。頭半年,當我在承竿頂部摞疊二丸而丸不墜時,收獲就已不少了。摞三丸而不墜時,少有失手。當我達到摞五丸而不墜時,自然也就得心應手了。你看我,在承蜩時,身如枯木,持竿之臂如枯木之枝。天地雖大,萬物雖多,但我斷然不為所動,一意只在蜩翼,從不左右顧盼,這般承蜩,想失手也是難的。’”

    惠王長吸一口氣,良久,微微點頭:“謝先生指點,魏罃曉得如何凝神用志了。”

    “曉得是一碼事,做到卻是另一碼事。”

    “對對對,”惠王大是贊同,“佝僂人摞丸之事,可望而不可求,先生可有易行之方?”

    “佝僂人若不可求,可求梓慶。”

    “梓慶?”惠王目光詫異,“梓慶為誰?”

    “梓慶是魯人,善于削木為鐻,所制之精美絕倫,見者驚為鬼神天工。魯公奇之,召他問道:‘你是怎么做出這種鐻的呢?’梓慶應道:‘無他,齋心而已。要做時,我就不去空耗心神,而是齋心以待。齋至第三日,我不再去想富貴爵祿,齋至第五日,我不再去想褒貶毀譽,齋至第七日,我連自己的形體也全然忘記,自然也把公室、朝廷等拋諸腦后,心中只存鐻。此時,我就持銳器進山,觀林木之天性,以其天性成就我鐻。’”

    “好好好,”惠王大有感悟,拱手應道,“魏罃就從為鐻做起。從今日起,以先生為師,苦練齋心,可否?”

    “好是好,”莊周看一眼周圍的雕琢景色、遠處戲耍的宮娥美女,最后將目光落在一直候守一側的毗人身上,“只有一點不妥。”

    “先生請講。”

    “梓慶是在野外林中削木為鐻的。大王若是守在此園,內有公子王孫、嬪妃宮女,外有文武百官、王親國戚,莫說是七日,縱使七月、七年,怕也難成一鐻!”

    “依先生之見,魏罃當去何處為鐻?”

    “離開此宮,到廣袤的天地去。”

    “那??”惠王微微皺眉,“請問先生,魏罃寢于何處?”

    “天地我廬,何處不是寢處?”

    “好!”惠王沉思良久,牙關一咬,“咚”一拳砸在腿上,“魏罃這就隨先生出宮。”

    “王上??”惠王的話音尚未落地,毗人“撲通”一聲跪下,號啕大哭。

    “你你你??你這哭個什么呢?”惠王已站起來,不耐煩地看向毗人,有頃,擺手,“是了是了,寡人曉得你是舍不下。好吧,你這也跟在后面。待寡人為時,也好有個照應,有個觀瞻。”言訖,拔腿即走。

    “萬萬不可呀,王上!”毗人撲前幾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莊周望著這對君臣,聽著二人煞是有趣的對話,長笑數聲,大步遠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揚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時的毗人就如發瘋一般,連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顧一切地將惠王的兩條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頭上,張儀再訪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國和莊周一大早就外出賞游去了。

    張儀問明去處,驅車尋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處的一個土坡下覓到一輛駟馬軺車。車中空無一人,馬已卸套,四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尋食,馭手蹲在地上,正瞇縫兩眼欣賞它們。

    張儀無須多問,單看車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車,自報家門。那馭手似是曉得他來,拱手還過禮,朝坡上略略一指,說主公正在那兒恭候呢。

    張儀大喜,拱手謝過,吩咐馭手也在此處牧馬,蹽起兩腿健步登坡。

    坡上并無一人。

    張儀登上坡頂,極目望去,但見逢澤之水無邊無際,清波蕩漾,岸邊百花競艷,鳥語蝶飛,唯獨不見人影。

    張儀疾走幾步,換角度重新搜尋,終于看到坡下的水岸邊有幾棵柳樹,樹下似有人形,急急尋路近前,果是二人,各倚樹干,背山面水,無語而坐。

    張儀直走過去,垂首拱手:“晚生張儀拜見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沒聽見,仍舊神情專注地凝視面前的浩渺水波。

    張儀吸口長氣,眼珠子一轉,瞥見二人中間有棵樹,剛好與惠子、莊子的兩棵呈“品”字形,曉得是為他備下的,遂走過去,毫不客氣地倚樹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對二人。

    這種坐法顯然不為賞景,亦不為冥想,一看就是論戰架勢。

    惠施的眼睛睜開一道縫,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時了。”又指向莊周,“這位就是莊周,你不是說做夢都想拜見他嗎?”

    “正是,”張儀改坐為跪,撲地拜叩,“先生在上,請受晚生張儀三拜!”

    “呵呵呵,”莊周笑過幾聲,也睜開眼,“惠施說你舌功厲害,其他人也都這么說,莊周尚未領教,你這低頭就拜卻為哪般?是先禮后兵嗎?”

    “在先生面前,晚生不敢弄舌!晚生所以叩拜先生,是因為一篇妙文。”

    “哦?”

    “晚生在鬼谷之時,有緣得讀先生論劍妙作,深為之迷。出谷之后,晚生以此文為鋒,瑯琊臺上力克越王無疆,助楚滅越,成就出山首功。”

    “哈哈哈哈!”莊周長笑數聲,斂笑沉聲,屈指數落,“莊周論道之語,被你這般謬用,一可嘆也。吳越之地,十萬生靈,一朝葬送你手,二可嘆也。以他人鮮血成就己功而不自省,三可嘆也。有三嘆而不自知,在莊周跟前夸功,四可嘆也。”

    張儀原想以此文為緣,以奉承引見,不料莊周并不承情,照頭幾斧劈下,斧斧見血,任憑他有過修煉,一時也是蒙了,尚余一拜三叩之禮未行呢,整個身體卻似僵在那里,既拜不動,亦叩不下。

    場上尷尬氣氛,猶如凝結。

    惠施斜睨張儀,嘴角嚅動幾下,似要說句什么,卻又打住,眼睛瞇起,視線移向湖面。

    “多謝先生評判。”張儀總算回過神來,硬起頭皮完成大禮,禮畢起身,小心翼翼地拍拍兩手,拂袖坐下,拱手應道,“鬼谷之時,嘗聽恩師論起先生。承蒙上天所賜,晚生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誠望先生不吝賜教。”

    見張儀如此“謙卑”,莊周不好用強,語氣有所緩和:“莊周一向獨來獨往,與世人無涉,你那恩師何以平白無故地議論起莊周來呢?”

    “非平白無故,”張儀應道,“恩師是以先生論道之語,啟迪我等徒子修身悟道。”

    “你講講看,鬼谷老頭子是如何引用在下之語啟迪爾等的?”

    “回先生的話,”見話投機了,張儀傾身應道,“聽恩師說,有人曾問先生道在何處,先生以‘道在螻蟻’‘道在稊(tí)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應對,每況愈下,讓人瞠目結舌。先生論道,用譬精準,開塞通竅,晚生大是嘆服,每每思之,回味無窮呢。”

    看到張儀愈加恭維,莊周微皺眉頭:“聽惠施說,你甚想見我。你來見我,難道就為說出這幾句奉承話嗎?”

    “不不不,”張儀急了,“晚生此來,是向先生問道,還望先生指點迷津。”

    “哈哈哈哈,”莊周長笑幾聲,“若為問道,你下山何為?聽聞鬼谷子道行深厚,你舍近求遠,豈不荒唐?”話鋒一轉,一字一頓,“可見,問道并非你心。”

    “非也,”張儀沉聲應對,“恩師有恩師之道,先生有先生之道。恩師之道晚生已有領略,先生之道,晚生卻少有聽聞,今朝有幸得遇先生,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只怕你聽聞我道,還得返回谷中,從鬼谷子重新修起。”

    “這倒未必。”張儀微微一笑,甩幾下袖子,做出論爭架勢,兩手夸張地在耳朵上揉搓幾下,拱手道,“晚生已洗耳矣,請先生賜教!”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為莫逆之交,子桑戶死,孔子使子貢往吊。見孟子反、子琴張鼓琴操瑟,圍尸唱詠,子貢愕然,責怪二人失禮,反遭二人嗤笑,回告孔子,孔子慨然嘆道:‘彼,逍遙于游方之外,丘,拘泥于游方之內,內外不相及,丘卻使你前往吊唁,何其淺陋呀。’你與我,亦為方里方外之人,內外既不相及,你這舍近求遠,向莊周求道,豈不是荒唐嗎?”

    莊周出口講出這個故事,顯然是在告訴張儀,道不同不相為謀,大有話不投機半句多之意。

    “謝先生教誨。”張儀聽得明白,微微一笑,“晚生愚昧,敢問方里方外之別?”

    “方外之人,一如那莫逆之三子,與天共生,與地同體,以生為附癰,以死為決潰,外托于萬物,內忘其形體,彷徨于塵垢之外,逍遙于無為之境。方內之人,一如那孔丘,憂其心,勞其形,外逆于天,內逆于性,為其所不能為,行其所不能行,碌碌乎奔走列國,凄凄乎呼吁仁義,惶惶乎如喪家之犬,恓(xi)恓乎如漂泊之萍。”

    “呵呵呵,”張儀連笑數聲,“先生有所不知,儀既非孔丘,亦非彼三子。儀既能逍遙于方外,也可彷徨于方內,是一腳踏三江呢。”

    “你呀,”莊周掃他一眼,重重搖頭,“不過是一心想三江而已。想不是踏。天道陰陽,非陰即陽,非陽即陰。人道游方,非方里即方外,非方外即方里。你只有兩只腳,如何就能踏三江呢?”

    “這個,”張儀無話說了,咂吧幾下嘴皮,“就算晚生踏在方里吧。若依先生之見,萬事皆可無為而治。方今亂世,若是也以無為應之,豈不是戰亂頻仍、永無寧日了嗎?”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幾聲長笑,轉對惠施,“老惠子,聽到了吧,這就是從鬼谷里走出來的大秦相國!”瞇起眼睛,“據周所知,鬼谷子也算是方今世上的有道之人,竟然教出這等弟子,真正讓人想不透呢。”說畢,動作夸張地連連搖頭。

    眼見辱及師門,張儀臉色漲紅了,二目逼視,語調加重,不再具足恭敬心:“敢問莊先生,張儀錯在何處?”

    “你什么也沒有錯,不過是不知道而已。”莊周回轉頭來,二目如炬,嘴角溢出不可意會的哂笑。

    鬼谷中從先生修道五年,吃過不知幾多苦楚,竟被人判為不知道,一向好勝的張儀掛不住面皮,凝起眉頭,嘴角撇出一聲冷笑,聲音寒冽:“晚生何處不知道,敬請先生詳言!”

    “知道之人,當順天應命。”對張儀的態度變化,莊周似無所見,似無聽聞,顧自侃侃而談,“天性自然,命理無為。爾等鬼谷弟子,游走于列國,叫囂于朝堂,離心朝野,撥弄是非,混淆黑白,挑動征伐,內不顧身家性命,逞口舌之能,外無視生命價值,逞兵器之惡,使原本病入膏肓的塵世雪上加霜,使原本昏黑的大地愈加昏黑,如此行事,可謂知道否?”

    這些誅心之論若由鬼谷子說出,張儀或許出于師徒之禮,不敢強辯。但對于莊周,張儀原本只有恭敬,并無畏怵,這又被他逼到死角,只能操戈回擊了。

    “以先生之見,”張儀略略一頓,以退為進,“凡事皆可無為而治否?”

    “天道無為。”

    “人道呢?”

    “天人為一,人道自也無為。”

    “晚生不敢茍同。”張儀抓到機會了,微微拱手,侃侃言道,“人道若是無為,何人去嘗百草?何人去種五谷?何人去伏百獸?無人嘗百草,何以祛病魔?無人種五谷,何以養生命?無人伏百獸,何以得安寧?是以晚生以為,人道須是有為。無為只會養懶惰,尚食利,長此以往,民不得生,國不得治,天下不得安。”

    “大謬特謬矣,”莊周連連搖頭,苦笑一聲,“無人嘗百草,百草得全。無人種五谷,五谷得年。無人伏百獸,百獸得安。”

    “百草得全,人若生病呢?五谷得年,人若饑餓呢?百獸得安,人若虛弱呢?”

    “天生萬物,人為其一。你口口不離人字,妄自尊大至極矣。即便如此,若是依你所言,嘗百草之前,人豈不是病絕了?種五谷之前,人豈不是餓絕了?百獸得安之前,人豈不是讓獸食絕了?其實不然,人修身悟真,相善萬物,得養天年,恰是在嘗百草、種五谷、訓百獸之前。以鬼谷子修持,不該不知。”

    “這??”張儀眼睛一眨巴,強自辯道,“上古之事,皆是推演,難成定論,我們還是解析眼前之事吧。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禮壞樂崩,欲念橫溢,諸雄爭霸,群龍舞爪,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如此種種,皆為方今亂象。既為亂象,當有人治。天性存公,人性存私。若是天下人皆如先生,行無為之治,此等亂象何日方達盡頭?”

    “唉,”莊周長嘆一聲,“看來你是既不知何為無為,亦不知何為有為。無知而妄為,天下豈不悲夫?天地初成時,南海之帝為儵(shū),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混沌。儵與忽時常會聚于混沌之野,混沌也總是厚待二帝。儵與忽感念混沌帝之德,圖謀報答,相議曰:‘人有七竅,方得視、聽、食、息,混沌卻無,我們何不幫他一把,為他鑿上七竅。’二人說干即干,日鑿一竅,待七竅鑿成,混沌卻死。”

    混沌掌故為莊周信口編出,張儀從未聽聞,自也無從考辨。胡作妄為之責,更令他牙寒齒冷,心里發揪。想到出山辰光,鬼谷先生對他與蘇秦的切切期盼和諄諄教誨,張儀大是不服,內中五味雜陳,如翻江倒海般折騰一陣,拱手道:“謝先生教誨!雖然如此,晚生不以為解!”

    “你有何解?”

    “老子曰,出生入死。反言之,出死亦入生。得竅之前,混沌不死不生,是謂永生。得竅之后,混沌由永生入死。然而,道之理,即死即生,即生即死,混沌死后必得生,生后必得死,死生相繼,亦為永生。同為永生,混沌何死?”

    張儀由老子引句入手,辯出這個理來,倒讓莊周不可小覷,沖他凝視有頃,吸口長氣,微微拱手:“后生可畏也。”又轉向惠施,樂了,“呵呵呵,有意思,有意思,這話聽起來不像是秦國相國,有點兒鬼谷氣度了。”

    “謝先生高看!”張儀緩過一口氣,不待惠施反應,先一步拱手謝過,順勢回扳,“天道無為,亦無不為。無不為亦即有為。依先生所言,道無處不在。人為萬物化生之精華,人道當為天道,游方內外,也當無分別才是,方內亦即方外。游方既無內外之別,無為亦即有為,有為亦即無為。我輩所為,自也當是循道而行,外不逆于天,內不逆于性。至于世道昏暗,生靈涂炭,先生將之歸罪于我輩鬼谷弟子胡作亂為,更是有失公允。在我輩出山之前,世道安泰否?生靈安全否?我輩出山之后,奉恩師之命,竭股肱之力,導引天下大勢,撥亂以反正,使亂象回歸秩序,使天下步入正軌,當為順天應命才是,不想卻遭先生鄙夷,實讓晚生委屈。”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幾聲長笑,“既為天道,不可撥也。既為大勢,不可導也。齊莊公出獵,有蟲當道,舉足欲搏車輪。莊公大怔,問其馭手:‘此何蟲也?’馭手應道:‘此蟲名叫螳螂,知進而不知卻。’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你等欲竭股肱之力,以導引天下大勢,與此螳螂何異?”

    “哈哈哈哈,”張儀亦出幾聲長笑,“先生謬矣。天盡其用,人盡其才。蚊蟲雖小,可制蠻牛。大象雖巨,奈何田鼠不得。治亂若得方,回天即有術。治亂若失方,心有余而力不足。我等鬼谷弟子順天應時,以縱、橫之術整合天下,導亂勢入正途,還天下以正統,使萬民得安泰,使后生得太平,身縱死而心無憾,人生若此,不亦壯闊也哉!”

    張儀說到激動處,身子微微發顫。

    “嘖嘖嘖,”莊周輕輕搖頭,“不惜己身,卻愛天下,除去墨者,古今未之有也。鬼谷之徒難道這也歸服于墨者之流了嗎?各家立宗,諸子立說,爭爭吵吵,沸沸揚揚,不過是各執一端而已,鬼谷之徒何以自尊若是,以己方為正道,以他方為歧途呢?天下既沒有是,也沒有非,既沒有正,也沒有邪,鬼谷之徒何以如此這般輕易論定是非、正邪了呢?”

    “先生是說,天下沒有是非了嗎?天下沒有正邪了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是非、正邪,非風馬牛不相及,先生何以抹殺其分別呢?”

    “嘖嘖嘖,”莊周再度搖頭,“好一番慷慨陳詞。莊周問你,何為是,何為非?”

    “順天則是,逆天則非,順勢則是,逆勢則非。”

    “好一個順天逆天,順勢逆勢。”莊周冷笑一聲,話鋒犀利,“好吧,莊周這就與你論論這個是非。就說你我這場論爭吧,假使你論勝我,你就一定是,我就一定非嗎?假定我論勝你,我就一定是,你就一定非嗎?我與你之間,難道只有一個是,只有一個非嗎?為什么不是你我皆是、你我皆非呢?凡人皆執己見,無論是一個是,一個非,還是兩個皆是,兩個皆非,作為當事方,你與我都是無法判定的。孰是孰非,既然你與我皆不能裁定,照理該請第三方。那么,該請何人為第三方呢?先請一個意見與你相同的人來吧。可是,既然已經與你相同了,他又怎能來裁定呢?那么,就請一個意見與我相同的人來吧。可是,既然已經與我相同了,他又怎能來裁定呢?好吧,二者皆不妥,就去請一個意見與你我皆不同的人來。可是,既然此人與你、與我皆不同,他又怎能來裁定你、我之間的是與非呢?那么,換一個意見與你我都相同的人來,總該行了吧?唉,既然此人與你、與我都相同,他又怎能來裁定你我之間的是非呢?由是觀之,你、我與任何第三方的他,都是無法判斷你我之間孰是孰非的。既然你我他都不能裁定,你又如何來確定孰是孰非呢?”

    似乎是被莊周一連串的正問、反問及無懈可擊的推論震撼了,張儀張口結舌,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句:“那??依先生之見,我們當該如何看待是非呢?”

    “萬物皆有雙面,”莊子侃侃而論,“從彼方去看,無不是彼,從此方去看,無不是此。彼有是非,此亦有是非。果真有彼此嗎?果真無彼此嗎?果真有是非嗎?果真無是非嗎?從彼方看不清楚時,從此方去看,或可明白。從此方看不明白時,從彼方去看,或可清楚。是以,彼出于此,此出于彼,因彼而存此,因此而存彼,彼此相反相成,相克相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無是無不是,無非無不非。此亦彼也,彼亦此也。是亦非也,非亦是也。是以,圣人不拘泥于是非之辨,而明照于天道。明照于天道,彼此俱空,是非皆幻,彼與此、是與非,并立互偶,道居于中,是為道樞。執道樞而立于寰宇,可應無窮。是亦無窮,非亦無窮。是無定是,非無定非。倘若照之以自然之明,即可不執我見,滅是非之論。”眼睛斜向惠施,努下嘴,“一切誠如那人所言,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乎是,不是乎不是。道行之,路成,物稱之,名有。物固有其所以然,物固有其所以可,物固有其所以是,物固有其所以非。無物不然,無事不然。是以,粗細,丑美,正邪,曲直,是非,成毀,合分??若是一以貫之,并無差別,無不通達于道,非曠達者不可知也。既然萬物萬事無不通達于道,合而為一,你我卻在此地論辯是非曲直,豈不可笑?”

    話音落處,莊周爆出一聲長笑。

    莊周論辭,文采噴涌,氣勢如虹,磅礴云天,如泰山壓頂,張儀完全聽傻了,再無一句辯駁,低頭拜道:“先生妙論,晚生服了。”

    “呵呵呵,”莊周顯然也是中意他了,晃頭笑道,“你是心里不服,只是一時梗塞而已。莊周不過一介草民,你乃達官顯貴,此頭消受不起。同聲相應,同氣相通,觀你秉性,當可與周同行。走走走,與其在此空耗心志,論辯莫須有,莫如與莊周水邊逗鱉去。”

    聽聞逗鱉,惠施、張儀玩興亦動,紛紛起身。

    莊周一手扯張儀,一手扯惠施,沿水岸而行。三人在此無人曠野,無不放開天性,就如三個孩童,面對浩瀚煙波,載歌載舞,瘋瘋癲癲,直鬧到天色傍黑,興盡方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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