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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 章| 戰稷下亞圣鼓舌 追千里癡子尋辱-《戰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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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幾年,隨著學宮的名頭越來越響,幾乎每天都有學子紛至沓來,原來的宮舍漸漸不夠住了,學宮令田嬰奏請齊王額外撥出三百鎰足金,向外增擴幾條街道。

    人氣上來了,生意自然也上來了,服務這些學子日用起居的各類商號如雨后春筍般圍繞學宮展開,連青樓也多出幾家,招攬生意的各色女子,花枝招展地在自家門口或操琴援瑟,或搔首弄姿,生生將稷門內外做成了整個齊國最有生機的地方。

    孟夫子一門下榻的客舍位于學宮主大道的左側,是一長排客棧,由學宮令府統一管理,凡來稷下學子皆可辦理登記,免費入住。

    孟夫子有弟子二十余,但隨他出行的一共十六人。學宮令分配五間客舍,四間弟子住,每四人一間,通鋪,孟夫子享受單間,有榻,還有一個會見賓客的大客堂。客舍內的設施也相當不錯,有提供熱水的公共浴室,比沿途的驛舍舒適多了。

    一行人卸車,將行李放好,一些弟子按捺不住興奮,相約出去巡看稷宮。首席弟子萬章沒有出去,與公孫丑一起侍奉孟夫子。

    孟夫子精氣神俱好,看不出疲累,在席位上正襟端坐,給二人講述方才會見祭酒的事,尤其慨嘆那條名叫伊人的黑狗。

    正議論間,公都子回來,興高采烈道:“夫子,學宮令府方才照會弟子,說是三日之后擬在學宮廣場為夫子開壇立論,讓弟子征詢夫子意愿!如果夫子無異議,就請給出所立之論的命題。”

    萬章、公孫丑互看一眼,望向孟夫子。

    孟夫子如如不動。

    “公都兄,”萬章轉向公都子,“我們剛到,人還沒熟呢,怎么就要開壇立論?”

    “萬兄,”先到幾日而得地利的公都子壓抑不住興奮,“這是超大好事呢!聽學子們說,能在學宮開壇立論,這是了不得的事,一般學子根本沒這機會。即使學有所長者,也得在學宮里游學數月,由至少兩名先生舉薦,祭酒認可,方才開壇。可夫子一到,祭酒親自接待不說,直接傳諭學宮令府于三日之后開壇,這是破天荒的,只有夫子有這般待遇!”

    萬章、公孫丑皆是欣喜。

    “若是不能開壇呢?”公孫丑問道。

    “稷下規矩,”公都子解釋,“只有開壇立論,經過眾學子拷問所論成立,祭酒認可,才能成為稷下先生,由學宮令表奏齊王,授予先生名銜,享受齊宮大夫職爵,享食俸祿,衣食無虞。”

    “能享什么俸祿?”公孫丑再問。

    “俸祿多寡,依據的是弟子數量的多寡。”公都子應道,“以夫子之尊,弟子十六人,年粟人均一石,當有十六石,先生另享五石,為養家待客所用。除粟米之外,衣飾、薪柴等一應物料皆有所供,可按月到學宮令府支領貨幣,購置于集市。”

    公都子說完,萬章的心就吊到嗓子眼里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孫丑。

    夫子向來是言仁義不言利益的,公都子、公孫丑句句不離“利”字,讓夫子情何以堪。

    然而,就在萬章想說句什么制止他們時,一直端坐于席的孟夫子突然發聲:“公都,轉告學宮令府,為師愿意開壇,論就不立了,屆時與方家切磋!”

    “好嘞!”公都子應過,告退,匆匆走出。

    開壇不立論,這在稷下學宮里尚屬首次。

    不立論即不設論辯的邊界,也即開壇者要隨時應答任何學者所提出的任何問題。即使學富五車的惠施,也不敢在稷下這么張揚,因為學宮里可謂是方家林立,學術龐雜,除非你真的學問貫通,否則,稍有不慎,面子可就丟到天下了。

    在學宮論辯史上,開壇前沒有立論的學者只有一人,就是蘇秦。

    那年蘇秦攜著成功合縱韓趙魏燕四個天下大國的宏大氣場來齊合縱,為打壓他的氣勢,也為試探他的本領,齊威王借助彭蒙葬禮,特意讓他在學宮設壇。即使這樣,也是有論的,論題叫“天下治亂”,由代祭酒淳于髡現場指定。

    一個儒家后學竟敢在稷下開壇不設論,這是公然叫板各門各派,學宮里頓時炸了,幾乎所有學子都在議論孟夫子一門。

    田嬰封相,不適合再任學宮令,齊宣王遂將此職委任給田嬰之子田文。

    與田嬰一樣,田文也是一個人精,生而好士、養士,凡有才之人,只要聽說,無論遠近親疏,都要設法結交。遇到大才,他還親自掃房鋪褥,關懷備至。對于那些來到稷下卻又不愿入住稷宮的士子,他就接到家中供養,因而在正府之外,田文另備一個適合士子的別府。田家的偌大家業,包括封地薛城,全都委任這些士子轄治。

    就在孟夫子開壇的前夜,田文叩響蘇秦的房門。

    “蘇子,”田文憂心忡忡,“您說這個孟夫子,他發什么神經呢?別人在下不曉得,還能不曉得他?鄒地不過五十里,與在下的薛地毗鄰,就在下所知,老夫子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偶爾游過幾處,也不過是滕、魯,沒有見過更大的天!”

    蘇秦笑笑,示意他繼續。

    “蘇子有所不知,”田文接道,“這個夫子執拗得很,向來認為自己是對的,別人是錯的,誰也瞧不起。在他眼里,除他之外,天下學問都是歪學,都不值一駁。他收弟子,還有一個五不教!”

    “哦?”蘇秦感興趣了。

    “恃貴不教;恃賢不教;恃勛不教;恃長不教;恃故不教。”

    “嗯,有味道!”蘇秦吧咂幾下嘴皮子。

    “你說這……”田文急了,“在下剛剛就任學宮令,這是第一次開壇,老夫子就來這一手,如果搞砸了,老夫子被轟下壇,這不是……砸我的場嗎?”半是自語,“這兩天已有傳聞了,有人說老夫子是我請來的,所以才敢這么蠻!”

    “蠻有蠻的勁道,”蘇秦笑道,“張儀至蠻地,栽了;在下至蠻地,差點兒也栽在‘蠻’字上。再說,就在下所知,孟夫子做事一向穩健,他敢這么做,不一定就是蠻呢,或是心里有數!”

    “他是有數!”田文辯道,“可這是在稷下呀!哪一個先生是吃素的?哪一個先生不是學富五車?哪一個先生不是口若懸河?不說別的,單是談天衍(鄒衍),所論無不荒誕,他孟夫子哪能曉得?還有天口駢,能說會道,還善于尋人差錯,前番蘇子辯勝,是因為有立論,大家都得繞著‘天下治理’談。加上蘇子一開場就引到合縱上,在這方面,他們哪有蘇子鉆得深哪!”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起來,“看來田大人對老夫子是真的沒有信心了。不過,在下并不這么想啊!”

    “蘇子信心,能示在下否?”

    “可有二示,一是在鬼谷之時,聽先生提過他的名字。能讓先生記住名字的人,在下不敢不敬,必事以師禮!二是出山之后在下游于稷下,聽到一句話,說是老夫子講的,在下感受頗深!”

    “什么話?”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咦,這不像是儒者之言哪!儒者掛在嘴上的盡是君臣之道,君須在民之上!”

    “呵呵呵,”蘇秦笑道,“對這個鄰居,看來田大人所知不多啊!既然所知不多,你又憂慮個什么呢?”

    “嘿嘿,”田文笑了,“我這不是……怕他們吵鬧嘛!聽說孟老夫子脾氣暴哩,罵人就跟喝涼水似的,一言不合就開罵。在家里罵罵可以,若在這兒罵人,叫在下如何收場?”

    “唉,你呀,”蘇秦苦笑一下,嘆道,“來管學宮了,卻還不知學宮。學宮就是做學問的地方,來這兒的人,有許多專為學問而來,而學問呢,就是有學有問,有爭有論,你不讓爭,不讓吵,不讓鬧,只讓大家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的學問還怎么做呢?”

    “咦?”田文不解道,“學問不就是學和問嗎?我不解,來問你,你解釋給我,我就學到了。”

    “嗯,”蘇秦應道,“你說的這個叫師徒傳授,在門里就可以了,不需要到這學宮來。這些學者不遠千里趕到這兒,并不全是為個衣食。還為什么呢?為標新立異。所以學宮里才設論壇,好讓學者立論、證論、辯論,最后達成定論。任何人的學問,只有形成定論,得到承認,才算出人頭地,才能揚名立萬。常言道,旁觀者清,當事者迷。無論何人,總是認為自己所論為是,他人為非,但究竟何人為是,何人為非,這就需要論辯,需要切磋琢磨,各方學者就在這個琢磨過程中找到己方漏洞,揚己所長,削己所短,從而使自己的立論成為最終定論,

    得到弘揚。”

    田文釋懷,眉開眼笑地辭別而去。

    送走田文,蘇秦剛要回門,幾個人影匆匆過來,走在前面的是飛刀鄒。

    “主公,”飛刀鄒一臉興奮,壓低聲稟道,“巨子來了,還有我師父!”

    蘇秦忙迎上去,與墨門巨子告子、尊者屈將子見禮。

    出山之后,全力以赴支持自己的多是墨門弟子。面對巨子,蘇秦感慨萬千,長揖至地,久久不肯直身。

    見面禮畢,三人回到客堂,按賓主坐下。飛刀鄒上完茶水,守在門外。

    “聽飛刀說,”告子直入主題,“孫臏出海去了,蘇子仍在傷悲中,不害放心不下,特來探望!”

    “謝巨子掛念!”蘇秦拱手,“龐兄與太子申之死,傷透了孫兄的心,加上齊國內訌,田忌出走,孫兄就……”止住,輕嘆。

    “孫臏出走,雖為天下之失,卻合孫臏之性。”告子回禮,應道,“不害與孫臏有過交往,知其秉性,雖學兵法,卻見不得殺戮,何況萬千生靈,包括他最親的人,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成為涂炭呢?”

    “咦,”屈將子不解道,“孫臏為什么定要入海呢?若為隱居,天底下到處都是居處,我隨便為他尋一道谷,只要他樂意,保證誰也見不到他!這下倒好,大海茫茫,尋也沒個尋處!再說,海上風云變幻莫測,萬一……”頓住。

    “是呀,”告子嘆道,“聽飛刀說,他還帶著夫人與兩個孩子呢!”

    “就秦所知,”蘇秦應道,“孫兄是為尋找瀛州去的。昔年淳于子前輩出使大梁救他,得知他與梅公主的生死苦戀,甚為動容,隨口編出一個公子虛來,說是公子虛是齊國公子,遁世于海上瀛州,是個仙島,島上有仙草可治孫兄瘋病。公主欲求仙草,淳于子卻說出一個條件,就是她必須嫁給公子虛。為救治孫兄的瘋病,使孫兄成為一個正常人,梅公主含淚踏上嫁車,坐在孫兄的頭頂來到齊國,成就一段情愛佳話。孫兄由芝罘山出海,必也是信那故事,尋那瀛州去的!”

    “嗯,”告子沉思良久,點頭,“聽先巨子講,大海之外可能真的有個仙境。據《周髀》所載,‘天象蓋笠,地法覆盤’,地由山與海所成。既然山外有山,海外也自然有海了。海外之海,與我中原大地不相往來,是否為仙人所居也未可知。”

    “若是此說成立,稷宮倒是有人治此學術。”

    “你說的是談天衍吧?”告子笑問。

    “正是。”蘇秦笑笑,“真希望鄒子不是虛講!”看向告子,話入正題,“巨子乃百忙之身,此來稷下,可有蘇秦效力之處?”

    “稷下乃藏龍臥虎之地,”告子盯住蘇秦,“天下學子云集,大方之家林立,在下此來是想在學宮里住些辰光,一是求教于大方之家,切磋學問,二是弘揚墨道。”

    “若是此說,”蘇秦應道,“巨子可先在寒舍屈身一宿,明日秦讓田文劃出一處宅院安身如何?”

    “甚好。”告子拱手。

    “巨子來得倒是巧呢!”蘇秦回過禮,“鄒人孟軻明日午后開壇,稷下震動,想必會有一場熱辯,巨子正可一覽稷下之學!”

    “不害聽說過他,也是為討教而來。”告子略作思忖,“對了,不害此行只為切磋學術,巨子稱呼不宜再用,也不想示人以墨者身份,望蘇子照顧!”

    “秦謹記。”

    翌日午后,隨著一圈鑼響,各路學子成群結伙,紛紛來到廣場,各拿席墊,繞壇呈扇狀就地席坐。各門派按照人數多寡由學宮令府吏提前劃定一塊區域,整個廣場如七百年前八百諸侯會于孟津伐紂時的各部落陣容一般無二。每一群中打首的是先生,先生前面豎著門派旗幟,上書各自叫得響的名號,矜持的如實書寫,如“接子”“慎子”“詹子”“尹子”“兒子”“孫子”“趙子”“田子”“公孫子”等,放得開的直寫綽號,如“天口駢”“談天衍”“江水流”“河源頭”“會稽山”“貴身門”“逍遙谷”“順風耳”等,也有什么名號也不寫的,直接寫個符號作為門派標志。還有一個打著一頂空旗,許是沒有弟子,旗下只坐一人,顯然是初來乍到、尚未立門但已通過立壇考核的先生。

    各門派旗幟五顏六色,有方,有圓,有三角,有長條……奇形怪狀,難以形容。

    單看旗幟,場上不下四十面,說明稷下先生的數量已過四十,看來祭酒淳于髡是個處事相對寬松的伯樂。

    排在最核心位置的是這日開壇的孟夫子一門。

    作為新來者,孟夫子一門沒立旗幟。

    沒門沒派或新來學子或席坐于左右兩側,或散坐于最后。

    第一個程序是祭祀,這是每一次開壇都少不了的。主要是祭天祭地,祭四方神靈。稷下學宮要求,凡入壇之人,在開壇時節都須對四方神祇起誓,無論說出何話,都須出自內心,見證于神靈。

    主祭的自然是祭酒淳于髡。

    蘇秦與飛刀鄒趕到時,祭祀已經開始。二人穿著不起眼的士子服飾,在后面站了一會兒,蘇秦瞄到角落坐著一個頭發稀落、眉毛很長、相貌很像鬼谷子的老丈,遂走過去,挨他坐下。

    蘇秦施個拱手禮,老丈瞄他一眼,回他個笑,指指壇位,正襟端坐。

    飛刀鄒沒坐,習慣性地站在蘇秦身后,遠遠警戒。

    壇正中擺著神祇牌位,牌位前供著八色犧牲。四十多位先生排作一行,代表各自門派,依序向牌位盡禮。

    禮畢,學宮令田文宣布開壇,淳于髡晃著光腦殼子走上講壇,朝各路神祇鞠躬畢,轉身面向所有學子,慢悠悠地將光頭從左轉到右,從右再轉到左,如是三輪。在光頭轉動的過程中,兩道光柱從半瞇半睜的眼皮里略略泛黃的兩只老眼珠子里擠出,如刺般扎向場中的每一個人,因飽食無虞而油光可鑒的老臉上現出某種神秘莫測的表情,那表情說笑不笑,說僵不僵,說嚴不嚴,說慈不慈,使人如墜十里霧中。

    稷下誰都曉得淳于髡滑稽多智,但凡開壇,看光頭主壇、捧腹大笑是所有學子的一大樂事。然而,似今日這般一反常態,老光頭非但沒有活躍氣氛,反倒做出這么多讓人不知所措的動作,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場上鴉雀無聲時,淳于髡緩緩收回目光,閉眼有頃,嘴巴未張,面部未動,但一聲富有樂感的“唏”及三聲抑揚頓挫的“嘖嘖嘖”卻不知從何處傳出,清晰可辨。

    這是期盼已久的時刻,頓時,歡聲雷動。

    淳于髡擺手,場上安靜。

    “先生們、學子們,”淳于髡晃幾下亮亮的光頭,中氣十足,“今天是個大陰天,日頭讓烏云遮住了。然而,你們大可不必憂慮,因為,”動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光頭,“有這個物什在呢!”

    場上頓時笑翻了。

    “這個物什能給你們光,能給你們熱——”淳于髡拉出一個聲調,環視一圈,就在大家都以為是個肯定句時,才說出最后一個波瀾起伏的“嗎?”字,秒變設問。

    場上再笑。

    “不能!”淳于髡自我否定,眼珠子瞪起。

    又是一陣笑聲。

    “有什么能給你們光,給你們熱呢?”淳于髡恰到好處地引入主題,“有一個人!一個什么樣的人呢?一個遠道而來的人!此人是誰,老光頭不說你們也都猜到了。”朝人堆中伸手,“有請鄒地鴻儒孟軻孟夫子上壇,發光散熱!”

    所有目光聚焦于孟軻。

    孟軻站起,正襟扶冠,大步上臺,走至神祇前面,行三拜大禮,禮畢,向淳于髡深揖,再向眾人揖禮一圈。

    “孟夫子,請!”淳于髡還過禮,將他禮讓到壇中央,瞪大眼,夸張地盯他一會兒,轉對眾人:“光頭總算是看清楚了,面前這個人,確實有學問,有大學問。”對孟夫子揖禮,“孟夫子,光頭將這只壇子交給你了,”指向一排神祇,“有天地諸神護佑,相信夫子能守好壇子,甭讓踢倒了。”轉對眾人,“諸位先生,放旗!”

    各門派前面的旗號唰唰唰地平放到地上。

    淳于髡朝孟夫子揖過,讓出壇場。

    孟夫子回過禮,目送淳于髡晃著光頭走下壇子,走到他自己的旗號下面,席地坐好,方才朝眾人鞠躬一周,清清嗓子。

    “諸位先生、諸位學子,”孟夫子開壇,“孟軻世居鄒地。鄒國乃小國,鄒地乃僻壤。小國僻壤之人,自也是孤陋寡聞,不敢張揚學問。稷下乃治學之地,稷下先生來自天下列國,無不是飽學之士,無不是奇能之才,孟軻心向神往久矣。軻早年許下大愿,有朝一日定來寶地,

    向諸位先生、諸位學子,討教學問,博采眾長,然而,軻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不敢奢望遠足。軻幼年失父,有母賢淑,聞軻心系稷下,遂嚴辭責軻,曰,宋人有言,人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你今已年過不惑,卻依然寡聞如是,抱惑如是,戀窩如是,難道要迷茫一世嗎?

    今有稷下賢人盈道,才子塞門,或可解你萬千之惑,還不快快上路去。軻不肖,唯母命是從。慈母既命,軻不敢不從。軻惶惶然踏上衢道,惴惴然趕至稷門,幸蒙祭酒照顧,學宮令為軻設壇,軻方得緣求教于大方之家!”抱拳揖禮,“懇請諸位大賢之才不吝賜教!”

    孟軻的開場白語氣謙遜,言辭中肯,頗有大儒風范。

    前面三天,關于孟夫子的傳聞早在稷下沸沸揚揚,什么孟夫子懼母、孟母三遷、孟母斷杼、孟夫子妻丑、孟夫子五不教、孟夫子過魯、孟夫子拒滕公大禮、孟夫子蔑視天下學問等等,全被消息靈通的小說一門抖落出來,加之孟夫子一到稷下就石破天驚地來一個開壇不立論,

    稷下學子無不期待一個妄自尊大、好讓他們痛扁一頓的愚癡夫子,沒想到孟夫子上場后這般低調,倒讓大家頗為失落。

    按照壇規,開壇期間,凡向壇主發問者,須搖動其門派前面的旗幟。沒有門派者若要發問,則須走到司壇人跟前,借壇旗提請。講壇兩側各立一名司壇人,但有旗幟擺動,司壇人就走過去,將發問人引到壇上,面對面向壇主發問。對于所有問題,壇主都須回應,如果不應,則發問者及其所屬門派有權向學宮令提請散壇。

    這是淳于髡主祭后定下的壇規。

    首先搖動的是一面白旗,上書“公孫子”。眾目望去,是公孫龍,一身白衣白袍,手持白色羽扇,風流倜儻。白旗下面圍坐五個弟子,皆著白衣。

    眾人笑了。

    公孫龍是學宮里出了名的刺頭,以名實立旗,以堅白立論,最會較真,在稷下幾乎沒有人尋他辯論,因他或咬住一點不放,或東扯西拉,不斷游移談論話題,將對手搞暈,不知其所云,活活氣死。

    孟夫子初戰即遇杠頭,眾人無不抖擻精神,坐觀好戲。

    在司壇人引領下,公孫龍走到壇前,拱手見禮,劈頭就是一問:“在下公孫龍求問,稷下學宮自起壇迄今,開壇必立論,夫子開壇卻不立論,是學貫百業呢,還是不知深淺?”

    真是吊詭之問,因公孫龍在征問的同時,已經給出兩個答案,一是學貫百業,一是不知深淺。無論孟夫子承認哪一個,都將掉入陷阱。

    “謝公孫先生,”孟夫子回揖,盯住公孫龍,“請問先生,學宮可曾立法,開壇必須立論嗎?”

    “這……”公孫龍顯然沒有想到孟夫子不答不說,反而質問,略頓,“這是規矩!”

    “敢問祭酒大人,”孟夫子轉向淳于髡,“學宮可曾立此規矩?”

    “就髡所知,”淳于髡對孟夫子的應對大是滿意,緩緩站起,晃著腦袋高聲應道,“迄止目前,學宮無此規矩,立論與不立論,由開壇者自定!”

    “公孫先生?”孟夫子轉向公孫龍,拉高聲音,形成問句。

    “這是未成文的規矩,稷下之人都懂的,當叫約定習俗!”公孫龍被抵在墻角,依然強辯。

    “習者,常也;俗者,行也。常行之事,謂之習俗。一人倡之,眾人隨之,謂之風;眾人常隨,謂之俗。先生所言之習俗,實乃風俗。風可變,俗可易,是謂移風易俗。是以自古迄今,風無常風,俗無恒俗。開壇設論乃首次開壇人所倡,漸成稷下風俗。既然有人首倡開壇設論,

    為什么軻就不能首倡開壇不設論呢?”孟夫子牢牢盯住公孫龍,幾乎是質問。

    首戰失利,公孫龍被孟夫子的博學與氣勢震住,一時語塞,在壇前踱步。

    踱有一個來回,公孫龍重振旗鼓,復殺回來:“既然夫子無論,龍有一論,與夫子切磋!”

    “先生請講!”

    “鄒人非人!”

    這是一個更為吊詭的有關名實的論題,也是公孫龍的立身之辯。

    公孫龍持名實中的堅白之論,最擅長的是與人論辯堅白石。堅白石即石的兩個屬性,顏色為白,質地為堅。一塊白石,眼觀之,白;手觸之,堅。公孫龍認為,世上存在白石,存在堅石,卻不存在堅白石,因為眼看不到堅,手觸不到白。換言之,一塊石頭,要么是白石,要么是堅石,不能說它是既堅且白的堅白石。此論的結論是,白石非石。

    “鄒人非人”是從白石非石這個結論順推而來,直指身為鄒人的孟軻。如果承認命題,則可前推,鄒人是鄒人,鄒人不是人,從而辱及自身。如果不承認,孟夫子就得辯出一個所以然來。堅白之論是公孫龍所長,孟夫子治的是儒學,要在他人所長的領域展開論辯,必將捉襟見肘。

    顯然,孟夫子是有備而來。

    “公孫非孫!”孟軻略一思忖,朗聲應道。

    場上先是一陣安靜,繼而爆出掌聲。孟夫子使用相同的戰術、相同的邏輯,不與他正面論辯,而是將問就問,化公孫龍的攻勢于無形。“公孫”為姓,是一個概念,等于“鄒人”,公孫又是公之孫,等于鄒之人。后面的孫,是輩分,是公孫氏的后孫。從所對來看,孟夫子對公孫龍的堅白之論非但熟悉,且還找到了破綻。

    然而,破綻在何處呢?

    兩個回合均失利,公孫龍一時想不明白,又踱一個來回,吸口長氣,朝孟夫子拱手:“謝夫子妙答!”轉身退回旗下。

    場上現出少有的靜默。

    要知道,公孫龍初來稷下,就與聲名顯赫的名實大家惠施狹路相逢,一個持白石非石的堅白論,一個持天地一體的同異說,連辯三日,各執一端,誰也沒有辯過誰。雖說戰成平手,但公孫龍年輕氣盛,聲音高,動作多,幅度大;惠施聲音柔,動作少,在氣勢上略遜一籌。之后,公孫龍上門搦戰,惠施又爭兩日,怒而離開稷下,回鄉悶坐一月,才駕起五輛牛車趕到安邑,一舉擊敗陳軫,抱得相印,抵達其人生巔峰。

    如此驍勇、善戰的壇場斗士,被孟夫子寥寥數語懟下陣去,實在不可思議。

    幾息之后,場上仍舊是出奇的靜寂。

    蘇秦也在思索“公孫非孫”四字,越琢磨,越覺得是對“鄒人非人”的絕殺。咄咄逼人的公孫龍之所以甘拜下風,是因其實在尋不到更好的應對,再戰只會更難堪。

    就在蘇秦閉目沉思之時,耳邊響起一聲長長的“噫唏”。蘇秦抬頭,是身邊的老丈發出來的。

    蘇秦看向他。老丈感覺出來了,回他一個笑,依舊正襟端坐。蘇秦細審,老丈真還像極了鬼谷先生,一把白胡子長長地掛在胸前,兩小撮壽眉如兩個弦月從兩眼的外側劃出兩道漂亮的弧線,刻畫出他所歷經過的滄桑。

    蘇秦吸一口長氣,調正呼吸,轉向論壇。

    第二個搖旗的是天口駢。稷下最善辯的堅白龍竟然只有兩回合即敗下陣來,且論壇冷場不下十息,讓盛名遠播的天口駢情何以堪!

    天口駢也即田駢,是先祭酒彭蒙的首席弟子,早在彭蒙時代已升格為先生,有徒數十人,在彭蒙之后更有發展,門下弟子已過三百,差不多與慎到并列,儼然是稷下豪門了。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天口駢拱手質問,“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夫子如何看待此論?”

    “在下以為,域中四大,皆不大。”孟夫子回禮,侃侃應道。

    在場學者無不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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