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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 章|頂大梁左徒負(fù)重 履商約王親走險-《戰(zhàn)國縱橫:鬼谷子的局(1-15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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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盞宮燈亮著,遠(yuǎn)處依稀傳來雞鳴。

    懷王依舊坐在他的書閣里,眼睛閉著,似乎睡著了,又似乎沒有。面前的幾案上,赫然放著三卷竹簡,兩卷是屈平的表奏,一卷是屈平從蘇秦處帶回來的《商君書》。

    宮尹侍立于側(cè),眼睛閉著,頭勾著,顯然有些頂不住了,頭陡地點(diǎn)一下,身子差點(diǎn)兒歪倒,打個愣怔,緊忙站直。

    許是讓他的這個動作驚到了,懷王睜開眼,瞟他一眼,目光轉(zhuǎn)向幾案。

    懷王伸手,拿起屈平的表奏,目光落在幾個字眼上,分別是“聯(lián)齊抗秦”、“吳起之法”,良久放下。

    懷王眼前浮出屈平的形象,耳邊浮出屈平的聲音:

    “……蘇子說,楚國雖大,卻四處封國裂土,實(shí)為五指張開的巴掌,秦國在商君變法之后,已成一只鐵拳。以鐵拳對散掌,楚人必?cái) H粝肱c秦相抗,楚可行三策,一是變法改制,化掌為拳;二是堅(jiān)持合縱,與齊為盟,相互聲援;三是用賢任能,修整武備,嚴(yán)陣以待!”

    “……秦人氣勇,一勇在賞,二勇在器。秦國王命,直接獎罰兵士個人,任何士卒只要斬?cái)尘陀泄Γ泄褪苜p,反之,潰退則受罰。而楚國制命不是,王命獎懲只對將,不對具體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賞,戰(zhàn)死得不到撫恤,潰退自然也不受罰,因?yàn)橥趺鼞土P的只是將官,這也可說明為什么景將軍一戰(zhàn)敗就要負(fù)罪自裁……”

    “……景將軍兵分三路,其他兩路戰(zhàn)況如何呢?西路未戰(zhàn)而回,東路一舉收復(fù)涅邑、黑水關(guān)二地,可傷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戰(zhàn)的只有景將軍的中路,是王師!”

    “……我有大軍二十一萬,秦人僅有區(qū)區(qū)五萬,這是輾壓優(yōu)勢,即使我中路戰(zhàn)敗,倘若其他二路奮勇向前,商於之戰(zhàn)斷也不是這般結(jié)局……”

    “水。”懷王伸手。

    “王上,”宮尹緊忙過來,端起兩只玉杯,一杯自己品一口,見溫度正好,將另一只雙手呈上,“這水不冷不熱,正好呢。”

    懷王接過,咕嘟咕嘟一氣飲下,將杯子遞回。

    “王上,”宮尹又續(xù)一杯,擱在案上,“雞都叫了,龍體要緊哪!”

    懷王閉目,沒有理他,也沒再伸手要水。

    “今宵,不,是昨夜,該到鄭娘娘了,她……一直在候著王上呢。”

    “對她講一聲,更作明日吧。”懷王指向殿門,“這就去。”

    宮尹應(yīng)過,剛剛出門,迎頭遇到鄭袖,手里抱著她的琴。

    “娘娘?”宮尹驚愕。

    “噓!”鄭袖沖他努下嘴,輕輕趨進(jìn),一直走到懷王近旁,見他仍在閉目沉思,遂在客席坐下,將琴放下,擺好,輕撥琴弦。

    隨著一聲弦動,懷王陡地睜眼,方才看到鄭袖。

    “是你?”懷王驚喜。

    鄭袖給他個笑,顧自撥弦。

    弦音清幽,如絲如縷,如點(diǎn)如滴。

    懷王的兩眼充滿愛意,一股暖意油然涌出心底。

    懷王站起來,拿起案邊王劍,聲音響亮:“鄭袖,來個勁的!”

    “臣妾來了!”鄭袖話音落處,指法改變。

    一時間,御書閣里,弦聲錚錚,龍飛劍舞。

    一曲舞畢,天已大亮,雄雞啼過三遍。早有宮人端來凈水,懷王洗過,轉(zhuǎn)對宮尹:“傳旨,召靳尚!”

    天麻麻亮就蒙召,靳尚不明所以,心急火燎地趕到宮中,卻是懷王要他陪吃早餐。

    用過早膳,懷王脫去王服,換作一身貴族常裝,吩咐宮尹輕車出宮。輕車非王輦,顯然懷王要簡服出行。宮尹共安排兩輛駟馬輜車,懷王邀靳尚同車,宮尹與侍衛(wèi)長乘坐另一輛。

    “王上欲駕何處?”走有一程,靳尚終是憋不住,小聲問道。

    “一到你就曉得了。”懷王朝前一指。

    待車馬停在一處府宅,靳尚方知懷王是來尋屈平的,心頭一凜,但迅即現(xiàn)出悅色,跳下車召喚門人。門人出來,應(yīng)說屈平回他的草舍去了。

    “王上,”靳尚小聲稟道,“屈大夫的草舍臣去過一次,曉得路徑。是臣去召他過來呢,還是——”

    懷王朝前又是一指:“帶路。”

    “好咧!”靳尚跳到車前,換下御手,駕車徑出南門,駛?cè)胍粭l沿河水岸邊修筑的林蔭小道,在屈平的草舍外面停住。

    “王上稍等,待臣進(jìn)去,請屈大夫迎駕!”靳尚稟道。

    懷王沒有應(yīng)他,吩咐侍衛(wèi)長等候在門外,朝宮尹、靳尚努下嘴,大步走向柴扉。

    柴扉是虛掩著的,并無門人。

    靳尚噌地跳前一步,推開柴扉,迎請懷王。

    “王上,”靳尚指向宅院,一臉是笑,“就臣所知,屈大夫這個宅院在郢都當(dāng)是獨(dú)一無二的!”

    “說說看,”懷王打量柴扉,“怎么個獨(dú)一無二了?”

    “院中別無草花,只長四物!”

    “是何四物?”

    “蘭、竹、梅、菊!”

    懷王大步走入,果見院落闊大,放眼望去,果然如靳尚所言,內(nèi)中只有蘭、竹、梅、菊四種植物,是分區(qū)種植的。最多的是蘭花,占去絕大部分苑圃,菊花只在甬道兩側(cè),至于竹與梅,皆在周邊。整個苑圃甬道縱橫,錯落有致。除四物之外,真還看不到一株野草,更不用說有雜植了。

    老花匠蹲在蘭苑里不知忙些什么,見他們過來,站起,拱手笑笑,又埋頭干活。

    前面是兩排草舍,陡傳來樂聲。

    “嘿,”懷王住步,聽一會兒,笑道,“這人倒是逍遙哩!”快步走去。

    三人沿甬道走過第一排草舍,現(xiàn)出一塊草坪,坪上坐著七八個樂手,皆著巫服,操弄管弦金石。還有兩個巫女動也不動地站在一側(cè)。

    懷王三人隱在草舍里。

    一陣嘈雜的聲音磨合過后,鐘磬起韻,琴瑟和合,一曲巴山巫樂響起來。

    巫樂響有一陣,懷王、靳尚眼前一亮,一個身披白紗的女子隨著節(jié)奏緩緩舞入草坪。

    是白云。

    白云的紗衣是由一層細(xì)細(xì)的蜀絲織成的,薄到她身體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無不展現(xiàn)在這白日的光里。但她似已進(jìn)入某種法術(shù)狀態(tài),對周圍人事渾然不覺,顧自跳起一種懷王從未見過的奇怪舞蹈。

    讓懷王更為驚呆的是,隨著白云的手招向一個方向,一個全身赤裸、頭戴羽冠、只以一圈花環(huán)圍在腰間以遮羞的男子跑出來,走向那女子。

    是扮作巴巫的屈平。

    白云向他伸出手,拉住他的手。

    巫樂舒緩。

    白云拉住屈平走向草坪中央,住腳,兩只大眼如磁石般盯住屈平。

    屈平也看向她。四目對視。

    懷王完全覺出了屈平的不自在。

    然而,在白云富有魔力的凝視下,屈平漸漸著了魔。

    屈平的魔癥越來越大。

    白云移動腳步,唱歌。

    屈平跟著她動,跟著她唱。

    懷王聽不懂他們在唱什么。

    白云越舞越快,屈平就如一具木偶,隨著她的舞動而舞動。

    白云的舞姿越來越豐富,難度越來越大,屈平竟如事先排練好似的,與他配合得恰到好處。

    二人你來我往,你進(jìn)我退,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不知跳有多久,懷王的眼都看花了,總算聽到舞曲緩下來,漸漸止住。

    二人的舞蹈也緩下來,隨著樂音住在場心,依舊如開始一般,四手相拉,四目對視。

    顯然,二人仍在恍惚中。

    懷王的兩只眼睛死死鎖在白云身上。

    “王上,”靳尚看得真切,湊他耳邊,聲音極輕,“臣曉得這個女子!”

    “哦?”懷王看向他。

    “那晚臣與屈遙奉命召請景翠,剛好遇到屈平舉辦招魂儀禮。臣尋景翠,見他也在現(xiàn)場,就沒打擾他,站在身后觀看。屈平扮巫陽,剛要招魂,出現(xiàn)險情,烏云忽來,電閃雷鳴,眼見就要下暴雨。招魂最忌雷雨,雷聲會驚到魂,雨濕招幡,幡就招展不起,魂就無所可依。大巫祝急了,上場協(xié)助,但止不住呀。屈平大急,跪在場上,正祈求中,這女子上臺施法,跳的正是此舞。她跳過之后,風(fēng)住云退,現(xiàn)出晴空。再后,她與屈平共同招魂,臣看到天上流光紛紛飛逝,說是眾英魂歸來了。全場無不流淚,然后,景將軍就……就走出去,走到曠野,尋到一棵大樹,掛到枝上。幸好臣與屈遙趕得及時,救他下來,否則,王上就見不到景將軍了!”

    懷王“哦”出一聲,眼珠子仍舊盯在白云身上。

    “聽屈平說,此女是個巴地祭司。”

    懷王再次“哦”出一聲,徑直走出隱處,走向草坪。

    懷王的兩眼直直地盯在白云身上。

    屈平背對懷王,而白云正好面對他們。

    白云驚愕。

    白云身子一抖,從行巫的恍惚狀態(tài)中醒過來,見懷王已經(jīng)走到屈平身后,屈平卻渾然不覺。顯然,他的身心依然在恍惚中。

    懷王住腳,二目如炬,所有炬光射在白云近乎赤裸的青春軀體上。

    薄紗里面,纖毫畢現(xiàn)。

    突然走進(jìn)兩個男人,且被面前之人這般盯視,白云極不舒服,拉著屈平的手一松,一個轉(zhuǎn)身,徑自離去,款款走向她的草舍。

    望著她的背影,屈平若有所失。

    有巫女認(rèn)出懷王,嚇傻了,跪在地上,叩首,不敢抬頭。

    所有巫女盡皆跪下。

    屈平感覺異樣,轉(zhuǎn)身,赫然看到懷王,先是發(fā)呆,繼而窘迫。欲進(jìn)禮,赤身裸體;欲說話,舌根發(fā)僵;欲逃走,腿腳不聽。

    懷王的嘴角浮出笑,輕輕鼓掌。

    屈平依舊僵在那兒。

    懷王看向靳尚。

    靳尚不由分說,扯住屈平的手,將他拉進(jìn)他的草舍,取下他的羽冠與花環(huán),尋到他的衣服,匆匆為他穿上。

    屈平的舌頭總算是反應(yīng)過來,急切問道:“靳大人,這……這這這……這是怎么回事兒?”

    “嘿,”靳尚悄聲,“在下也是不曉得呀。王上早早召我,約我見你,先到你府上,又尋到此處,見你柴扉開著,就進(jìn)來了,誰曉得你們這在……”

    “唉,”屈平苦笑,“這下出丑了!”

    “你唉個什么?”靳尚詭詐一笑,“這又怪不得你,失禮也是大王的事。走吧,快去見禮!”

    二人走到前面的草舍,見懷王已經(jīng)坐在客廳的主席位上,宮尹立在他的身側(cè)。

    屈平入見,叩首:“臣……死罪!”

    “呵呵呵,”懷王眉開眼笑,“屈平哪,請起,請起!”

    “臣……委實(shí)不知……”屈平再叩。

    “呵呵呵呵,”懷王揚(yáng)手,“起來,起來,難道還要寡人拉你不成?”

    屈平謝過,挨靳尚坐了。

    “屈平哪,今朝寡人開眼界了!”

    “臣……”屈平臉色漲紅,再現(xiàn)窘態(tài)。

    “不是別的,”懷王笑了下,解圍,“寡人指的是這個舞蹈。你倆跳得真好哇,寡人觀舞無數(shù),此舞卻是沒曾見過哪!”

    “臣……謝王不罪之恩!”屈平拱手。

    “你還沒講是何舞呢?”

    “是巫咸大舞。”屈平不敢有瞞,將根由詳細(xì)稟了,“前些日,臣在荊門主持招魂儀禮時天降雷雨,巫咸山祭司助臣驅(qū)云,使臣不負(fù)王命。臣欲表達(dá)謝意,祭司初次下山,人地生疏,要臣提供食宿,臣不能不從。臣知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而巫咸主司風(fēng)云雷雨諸神,遂至太廟請來巫樂,求祭司教授她們溝通巫咸大神之法,以適時行云布雨,為楚人祈福。祭司不肯,因?yàn)槲赘饔蟹睿窀饔兴尽3荚倨碚垼浪疽姵家庹\,要臣起誓信奉巫咸之教。臣起誓,祭司于是教臣,也就是王上方才所見之舞!”

    “巴巫祭司?巫咸大神?巫山云雨?”懷王重復(fù)幾句,朝屈平拱手,“轉(zhuǎn)告祭司,寡人謝她了,也謝巫咸大神了。告訴他,寡人擇日另行祭拜,誠謝巫咸大神為我英靈驅(qū)散雷雨!”

    “臣代祭司叩謝王恩!”屈平回禮。

    “寡人此來,非為此舞,是為這些!”懷王示意,宮尹拿出三捆竹簡,輕輕擺在懷王前面的幾案上。

    是屈平的兩個奏本與《商君書》。

    屈平正正衣襟,拱手:“臣謹(jǐn)聽王示!”

    “你的奏本,還有《商君書》,寡人全都看了,越看越是睡不著呀。”懷王指向?qū)m尹,“你可問他,寡人一連三天沒有睡安穩(wěn),昨晚更是坐到天亮,方才在路上,寡人倒是打個小盹,這又看了你倆的舞蹈,精氣神就好多了,哈哈哈哈!”

    屈平眼里潮濕了,良久,向天拱手:“臣……臣代楚民感恩上蒼!”

    “咦,你謝上蒼為何?”懷王驚異。

    “天降圣王,楚民怎能不謝?”

    “唉,”懷王長嘆一聲,“什么圣王呀。天降大才予寡人,若是要謝,也該是寡人來謝。”朝天拱手。

    屈平原本多愁善感,懷王幾句暖心的話,就將他的淚水勾下來。

    “屈平哪,你奏得好呀,”懷王拿起一捆奏折,展開,眼睛卻沒放在奏本上,只盯住屈平,似乎是在背誦他的表奏,“蜀國、巴國,秦人得之;漢中之地,秦人得之;商於谷地,秦人得之;秦人的下一步棋,必是謀我,而我卻無多少屏障可借。尤其是這商於,秦人若是乘筏由丹水、淅水順流而下,我將防不勝防啊!”閉目,“這還都是外。外敵,寡人不怕。寡人怕的是你的這一奏啊!”拿起另一本奏折,展開,“國多亡于內(nèi)不治。”

    靳尚睜眼望去,見案頭展開的奏折上被懷王用朱筆圈起兩列,赫然寫的是:“……貴胄百僚朋比結(jié)黨,無不醉生夢死,盡日饕餮,長夜歡娛,上貪國財(cái),下爭民利……”

    “王上賢明!”屈平這也瞥到了,拱手。

    “唉,屈平哪,”懷王又出一聲長嘆,“你點(diǎn)出的依舊是外,寡人的難處,還有許多你是不曉得啊。譬如說,這動兵的事兒。照理說,兵來將擋,可寡人手里并沒有多少兵將。粗算下來,大楚共有軍卒逾六十萬,可寡人僅御六軍,也就是六萬,十之一。人言楚天廣闊,楚天之下,皆為寡人所轄,可寡人真正令行禁止的,也不過十之一。再就是稅賦,楚民所納若為十成,封君占其四,朝廷薪俸占其三,寡人手中能夠掌握的不過是區(qū)區(qū)三成。這三成中,兩成是供養(yǎng)六軍的,一成是供養(yǎng)宮室的,寡人手頭連個應(yīng)急的錢也沒有啊。不瞞愛卿,就這辰光,寡人正在為那近萬陣亡將士的撫恤金發(fā)愁呢!寡人旨令不足的金銀由宮中支付,宮里卻沒有余錢,只能厲行節(jié)儉。節(jié)儉就要縮支,可宮里也是復(fù)雜得很哪,無論縮減到誰的頭上,也都是不肯依啊!”

    “王上……”屈平欲言又止。

    “屈平哪,”懷王給出個苦笑,“你想說什么,寡人曉得。楚國這病,是老病,是囊腫,要治這病,得動刀子。可這刀子不是好動的呀,拔一發(fā)而疼全身。動皮連著肉,動肉連著筋,動筋連著骨,動骨連著髓。寡人思來想去,沒有個解,”又出一聲苦笑,抖動奏疏,“這才趕到你這兒,登門求賢哪!”

    “謝王上高抬!”屈平拱手,慷慨陳詞,“既然是囊腫,就必須切除;既然是壞疽,就一定要割掉,否則,它是要害死人的。王上呀,我大楚幾百年基業(yè),斷不能讓一個囊腫毀于一旦啊!”

    “屈平哪,”懷王看向奏折,“照你這表奏所說,囊腫可就不是一個了,是一個連一個。怎么動刀,你可曾想過?”

    “臣正在思考。”屈平應(yīng)道,“臣以為,王上或可依從蘇子所言,改制變法。”

    “蘇子是怎么言的?”

    “蘇子之意是,改造當(dāng)年吳起在楚所行之法,使之因應(yīng)方今實(shí)情。”

    懷王沉思良久,目光落在《商君書》上:“屈平哪,你想沒想過使用秦法?”

    “臣想過,”屈平的目光也落在《商君書》上,“蘇子當(dāng)年入秦,就是沖著這本書去的。蘇子想的大,是天下。蘇子以為,若要結(jié)束天下紛爭,就必須一統(tǒng)天下,而一統(tǒng)天下,惟有推行秦法。”

    “是呀,是呀,”懷王連連點(diǎn)頭,“此書寡人看過數(shù)遍,越看越覺得好哇。”不無感慨,“想當(dāng)年,就是商君變法之前,凡有大事,秦人得看我大楚臉色。那時節(jié),巴國是巴人的,蜀國是蜀人的,漢中之地,是楚人、秦人、蜀人共分的,商城諸邑是秦楚結(jié)好時節(jié)先王送給秦人的結(jié)好之禮。秦有商城,楚有於城,兩家雖在個別城邑有所沖突,大體仍是好的。所有的改變只在商君變法之后啊!”眼里射出從未有過的光,“寡人真的不敢設(shè)想,若我大楚也行此法,結(jié)果會是如何?”

    屈平心頭一凜,抬頭應(yīng)道:“臣倒是想到一個結(jié)果,王上想聽嗎?”

    “你講!”懷王目光熱切。

    “大王不再是大王,楚人也不再是楚人了!”

    “為什么?”

    “大王將不再是楚人之王,是天下之帝。作為天下帝王,大王一聲令下,天下莫敢不聽,大王說一,天下莫敢不二。楚人不再是楚人,楚人與所有列國之民一樣,皆是天下人。”

    “這個好啊,寡人盼著看到這一天呢!”懷王興奮道。

    “可另外一些事情,大王或許不想看到!”

    “還有何事?”

    “大王或就聽不到管弦,看不到霓裳,賞不到歌舞,讀不到詩賦,品不到美味,嘗不到佳釀——”

    “這……”懷王急了,截住話頭,“為什么呀?”

    “因?yàn)檫@些皆是商君之法所嚴(yán)禁的!按照商君之法,所有楚民只被許可兩樁事,一是耕,二是戰(zhàn)。”

    “寡人特許不就可以了嗎?”

    “若此,大王就涉嫌帶頭違法!按照商君之法,刑法面前人人平等,大王也不例外。商君初行變法之時,秦國太子違法,受割發(fā)之辱不說,其傅遭劓,其師遭笞,這是天下皆知的事!”

    “這……”懷王皺眉了。

    雖然看完全書,但他真的還沒朝這兒想過。

    “還有,”屈平接道,“無論是在這宮里,還是走出宮門,大王只能看到一種顏色,只能聽到一種聲音,只能使用一種度量,只能聽到一種語言——”

    “一種什么顏色?”

    “大王喜歡的顏色!”

    “不錯呀,”懷王興奮,“寡人特別喜歡紅色!”

    “若此,大王將看不到除紅色之外的任何顏色,譬如白色、灰色、橙色、金色、黑色……”

    懷王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了,沉思良久,抬頭:“秦人是這么過的嗎?”

    “王若不信,可使人前往秦地驗(yàn)證。”

    懷王長吸一口氣。

    “再有,”屈平緩緩說道,“如果有人違法,譬如說臣,該當(dāng)腰斬,臣的家人,臣的親戚,臣的十鄰,也就是離臣最近的十戶人家,包括八旬老翁與三齡稚童,皆當(dāng)處以相同刑罰!”

    “這這這……”懷王急了,“這不合理呀!”

    “可它合法,這叫連坐法。”

    “為什么要連坐?”

    “因?yàn)樗麄冸[情不報!”

    “如果他們不知情怎么辦?”懷王揪心了。

    “他們是沒有辦法證明自己不知情的。”

    懷王苦笑,搖頭:“還有這法?”

    “問題的關(guān)鍵是,臣并沒有違法!”

    “啊?”懷王嘴巴張大了。

    “臣是被某個人誣告了。”

    “他為何誣告你?”

    “臣不知呀,王上!”屈平兩手一攤,“或者因?yàn)樗麄儜峙率裁矗┤缯f,萬一臣真的犯了罪,而他們由于未能提前告發(fā)而遭連坐呢。”

    “那……”懷王心猶不甘,“你沒有犯罪,不認(rèn)就是!”

    “臣不能不認(rèn)呀,”屈平兩手又是一攤,“大王的刑獄里有足夠的刑具,臣……”

    “這這這……這不是枉法嗎?這不是人人自危嗎?”

    “這是商君之法,王上!”屈平語調(diào)平淡。

    “豈有此理!”懷王一拳震幾,似又覺得不甘,看向靳尚,“靳尚,秦法是這樣嗎?”

    “臣聽聞秦法嚴(yán)酷,可未曾去過秦地,具體如何,臣亦不知。”靳尚淡淡一笑,不把話說死。

    “咦?”懷王看向屈平,“屈平哪,你也沒有去過秦國,怎么曉得這么清呢?”

    “臣沒去過,可蘇子去過。”屈平將話扯回正題,“蘇子居秦?cái)?shù)月,親眼見證秦法,覺得秦法上不合天道,下不合地理,中不合人倫,這才離秦返家,以錐刺股,苦悟制秦之法,終得合縱之術(shù),成就六國縱親,這些大王全都看到了!”

    幾日來,懷王好不容易打定主意效秦之法,卻被屈平一席話否決,整個懵了,勾頭沉思。

    “屈平哪,”良久,懷王抬頭,“秦法不行,依你之意,寡人當(dāng)以何策應(yīng)對?”

    “臣思來想去,大王只可奉行一策,就是蘇子的縱親長策,結(jié)六國之力,以遏秦勢!”屈平給出解決方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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