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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回 潘金蓮打狗傷人 孟玉樓周貧磨鏡-《金瓶梅(刪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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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覺過了西門慶生辰。第二日早晨,就請了任醫(yī)官來看李瓶兒,又在對門看著收拾。楊姑娘先家去了,李桂姐、吳銀兒還沒家去。吳月娘買了三錢銀子螃蟹,午間煮了,請大妗子、李桂姐、吳銀兒眾人圍著吃了一回。只見月娘請的劉婆子來看官哥兒,吃了茶,李瓶兒就陪他往前邊房里去了。劉婆子說:“哥兒驚了,要住了奶。”又留下幾服藥。月娘與了他三錢銀子,打發(fā)去了。孟玉樓、潘金蓮和李桂姐、吳銀兒、大姐都在花架底下,放小桌兒,鋪氈條,同抹骨牌賭酒頑耍。孫雪娥吃眾人贏了七八鐘酒,不敢久坐,就去了。眾人就拿李瓶兒頂缺。金蓮又教吳銀兒、桂姐唱了一套。當日眾姊妹飲酒至晚,月娘裝了盒子,相送李桂姐、吳銀兒家去了。

    潘金蓮吃的大醉歸房,因見西門慶夜間在李瓶兒房里歇了一夜,早晨又請任醫(yī)官來看他,惱在心里。知道他孩子不好,進門不想天假其便──黑影中躧了一腳狗屎,到房中叫春梅點燈來看,一雙大紅緞子鞋,滿幫子都展污了。登時柳眉剔豎,星眼圓睜,叫春梅打著燈把角門關了,拿大棍把那狗沒高低只顧打,打的怪叫起來。李瓶兒使過迎春來說:“俺娘說,哥兒才吃了老劉的藥,睡著了,教五娘這邊休打狗罷。”潘金蓮坐著,半日不言語。一面把那狗打了一回,開了門放出去,又尋起秋菊的不是來。看著那鞋,左也惱,右也惱,因把秋菊喚至跟前說:“這咱晚,這狗也該打發(fā)去了,只顧還放在這屋里做什么?是你這奴才的野漢子?你不發(fā)他出去,教他恁遍地撒屎,把我恁雙新鞋兒──連今日才三四日兒──躧了恁一鞋幫子屎。知道我來,你也該點個燈兒出來,你如何恁推聾妝啞裝憨兒的?”春梅道:“我頭里就對他說,你趁娘不來,早喂他些飯,關到后邊院子里去罷。他佯打耳睜的不理我,還拿眼兒瞅著我。”婦人道:“可又來,賊膽大萬殺的奴才,我知道你在這屋里成了把頭,把這打來不作準。”因叫他到跟前:“瞧,躧的我這鞋上的齷齪!”哄得他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的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揾著抹血,忙走開一邊。婦人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教春梅:“與我采過來跪著,取馬鞭子來,把他身上衣服與我扯去。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亂打了不算。”春梅于是扯了他衣裳,婦人教春梅把他手扯住,雨點般鞭子打下來,打的這丫頭殺豬也似叫。那邊官哥才合上眼兒,又驚醒了。又使了繡春來說:“俺娘上覆五娘,饒了秋菊罷,只怕唬醒了哥哥。”那潘姥姥正歪在里間炕上,聽見打的秋菊叫,一骨碌子爬起來,在旁邊勸解。見金蓮不依,落后又見李瓶兒使過繡春來說,又走向前奪他女兒手中鞭子,說道:“姐姐少打他兩下兒罷,惹得他那邊姐姐說,只怕唬了哥哥。為驢扭棍不打緊,倒沒的傷了紫荊樹。”金蓮緊自心里惱,又聽見他娘說了這一句,越發(fā)心中攛上把火一般。須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險些兒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便道:“怪老貨,你與我過一邊坐著去!不干你事,來勸什么?什么紫荊樹、驢扭棍,單管外合里應。”潘姥姥道:“賊作死的短壽命,我怎的外合里應?我來你家討冷飯吃,教你恁頓摔我?”金蓮道:“你明日夾著那老毴走,怕他家拿長鍋煮吃了我!”潘姥姥聽見女兒這等擦他,走到里邊屋里嗚嗚咽咽哭去了,隨著婦人打秋菊。打夠二三十馬鞭子,然后又蓋了十欄桿,打的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他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的稀爛。李瓶兒在那邊,只是雙手握著孩子耳朵,腮邊墮淚,敢怒而不敢言。

    西門慶在對門房子里,與伯爵、崔本、甘伙計吃了一日酒散了,逕往玉樓房中歇息。到次日,周守備家請吃補生日酒,不在家。李瓶兒見官哥兒吃了劉婆子藥不見動靜,夜間又著驚唬,一雙眼只是往上吊吊的。因那日薛姑子、王姑子家去,走來對月娘說:“我向房中拿出他壓被的一對銀獅子來,要教薛姑子印造佛頂心陀羅經,趕八月十五日岳廟里去舍。”那薛姑子就要拿著走,被孟玉樓在旁說道:“師父你且住,大娘,你還使小廝叫將賁四來,替他兌兌多少分兩,就同他往經鋪里講定個數(shù)兒來,每一部經多少銀子,到幾時有,才好。你教薛師父去,他獨自一個,怎弄的來?”月娘道:“你也說的是。”一面使來安兒叫了賁四來,向月娘眾人作了揖,把那一對銀獅子上天平兌了,重四十一兩五錢。月娘吩咐,同薛師父往經鋪印造經數(shù)去了。

    潘金蓮隨即叫孟玉樓:“咱送送兩位師父去,就前邊看看大姐,他在屋里做鞋哩。”兩個攜著手兒往前邊來。賁四同薛姑子、王姑子去了。金蓮與玉樓走出大廳東廂房門首,見大姐正在檐下納鞋,金蓮拿起來看,卻是沙綠潞綢鞋面。玉樓道:“大姐,你不要這紅鎖線子,爽利著藍頭線兒,好不老作些!你明日還要大紅提跟子?”大姐道:“我有一雙是大紅提跟子的。這個,我心里要藍提跟子,所以使大紅線鎖口。”金蓮瞧了一回,三個都在廳臺基上坐的。玉樓問大姐:“你女婿在屋里不在?”大姐道:“他不知那里吃了兩盅酒,在屋里睡哩。”孟玉樓便向金蓮道:“剛纔若不是我在旁邊說著,李大姐恁哈帳行貨,就要把銀子交姑子拿了印經去。經也印不成,沒腳蟹行貨子藏在那大人家,你那里尋他去?早是我說,叫將賁四來,同他去了。”金蓮道:“恁有錢的姐姐,不賺他些兒是傻子,只象牛身上拔一根毛兒。你孩兒若沒命,休說舍經,隨你把萬里江山舍了也成不的。如今這屋里,只許人放火,不許俺每點燈。──大姐聽著,也不是別人。偏染的白兒不上色,偏他會那等輕狂使勢,大清早晨,刁蹬著漢子請?zhí)t(yī)看。他亂他的,俺每又不管。每常在人前會那等撇清兒說話:‘我心里不耐煩,他爹要便進我屋里推看孩子,雌著和我睡,誰耐煩!教我就攛掇往別人屋里去了。俺每自恁好罷了,背地還嚼說俺們。’那大姐姐偏聽他一面詞兒。不是俺每爭這個事,怎么昨日漢子不進你屋里去,你使丫頭在角門子首叫進屋里?推看孩子,你便吃藥,一徑把漢子作成和吳銀兒睡了一夜,一逕顯你那乖覺,叫漢子喜歡你,那大姐姐就沒的話說了。昨日晚夕,人進屋里躧了一腳狗屎,打丫頭趕狗,也嗔起來,使丫頭過來說,唬了他孩子了。俺娘那老貨,又不知道,走來勸什么的驢扭棍傷了紫荊樹。我惱他那等輕聲浪氣,叫我墩了他兩句,他今日使性子家去了。──去了罷!教我說,他家有你這樣窮親戚也不多,沒你也不少。”玉樓笑道:“你這個沒訓教的子孫,你一個親娘母兒,你這等訌他!”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里應,只替人說話。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喚。得不的人家一個甜頭兒,千也說好,萬也說好。──想著迎頭兒養(yǎng)了這個孩子,把漢子調唆的生根也似的,把他便扶的正正兒的,把人恨不的躧到泥里頭還躧。今日恁的天也有眼,你的孩兒也生出病來了。”

    正說著,只見賁四往經鋪里交回銀子,來回月娘話,看見玉樓、金蓮和大姐都在廳臺基上坐的,只顧在儀門外立著,不敢進來。來安走來說道:“娘每閃閃兒,賁四來了。”金蓮道:“怪囚根子,你叫他進去,不是才乍見他來?”來安兒說了,賁四低著頭,一直后邊見月娘、李瓶兒,說道:“銀子四十一兩五錢,眼同兩個師父交付與翟經兒家收了。講定印造綾殼陀羅五百部,每部五分;絹殼經一千部,每部三分。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還找與他十三兩五錢。準在十四日早抬經來。”李瓶兒連忙向房里取出一個銀香球來,叫賁四上天平兌了,十五兩。李瓶兒道:“你拿了去,除找與他,別的你收著,換下些錢,到十五日廟上舍經,與你們做盤纏就是了,省的又來問我要。”賁四于是拿了香球出來,李瓶兒道:“四哥,多累你。”賁四躬著身說道:“小人不敢。”走到前邊,金蓮、玉樓又叫住問他:“銀子交付與經鋪了?”賁四道:“已交付明白。共一千五百部經,共該五十五兩銀子,除收過四十一兩五錢,剛纔六娘又與了這件銀香球。”玉樓、金蓮瞧了瞧,沒言語,賁四便回家去了。玉樓向金蓮說道:“李大姐象這等都枉費了錢。他若是你的兒女,就是榔頭也樁不死;他若不是你兒女,莫說舍經造像,隨你怎的也留不住他。信著姑子,什么繭兒干不出來!”

    兩個說了一回,都立起來。金蓮道:“咱每往前邊大門首走走去。”因問大姐:“你去不去?”大姐道:“我不去。”潘金蓮便拉著玉樓手兒,兩個同來到大門里首站立。因問平安兒:“對門房子都收拾了?”平安道:“這咱哩?昨日爹看著就都打掃干凈了。后邊樓上堆貨,昨日教陰陽來破土,樓底下還要裝廂房三間,土庫擱緞子,門面打開,一熘三間,都教漆匠裝新油漆,在出月開張。”玉樓又問:“那寫書的溫秀才,家小搬過來了不曾?”平安道,“從昨日就過來了。今早爹吩咐,把后邊那一張涼床拆了與他,又搬了兩張桌子、四張椅子與他坐。”金蓮道:“你沒見他老婆怎的模樣兒?”平安道:“黑影子坐著轎子來,誰看見他來!”

    正說著,只見遠遠一個老頭兒,斯瑯瑯搖著驚閨葉過來。潘金蓮便道:“磨鏡子的過來了。”教平安兒:“你叫住他,與俺每磨磨鏡子。我的鏡子這兩日都使的昏了,吩咐你這囚根子,看著過來再不叫!俺每出來站了多大回,怎的就有磨鏡子的過來了?”那平安一面叫住磨鏡老兒,放下?lián)鷥海鹕彵銌栍駱堑溃骸澳阋ィ冀绦P帶出來,一答兒里磨了罷。”于是使來安兒:“你去我屋里,問你春梅姐討我的照臉大鏡子、兩面小鏡子兒,就把那大四方穿衣鏡也帶出來,教他好生磨磨。”玉樓吩咐來安:“你到我屋里,教蘭香也把我的鏡子拿出來。”那來安兒去不多時,兩只手提著大小八面鏡子,懷里又抱著四方穿衣鏡出來。金蓮道:“臭小囚兒,你拿不了,做兩遭兒拿,如何恁拿出來?一時叮當了我這鏡子怎了?”玉樓道:“我沒見你這面大鏡子,是那里的?”金蓮道:“是人家當?shù)模覑鬯沂橇粒苍谖堇铮缤碚照铡!币騿枺骸拔业溺R子只三面?”玉樓道:“我大小只兩面。”金蓮道:“這兩面是誰的?”來安道:“這兩面是春梅姐的,捎出來也叫磨磨。”金蓮道:“賊小肉兒,他放著他的鏡子不使,成日只撾著我的鏡子照,弄的恁昏昏的。”共大小八面鏡子,交付與磨鏡老叟,教他磨。當下絆在坐架上,使了水銀,那消頓飯之間,都凈磨的耀眼爭光。婦人拿在手內,對照花容,猶如一汪秋水相似。有詩為證:

    蓮萼菱花共照臨,風吹影動碧沉沉。一池秋水芙蓉現(xiàn),好似姮娥傍月陰。

    婦人看了,就付與來安兒收進去。玉樓便令平安,問鋪子里傅伙計柜上要五十文錢與磨鏡的。那老子一手接了錢,只顧立著不去。玉樓教平安問那老子:“你怎的不去?敢嫌錢少?”那老子不覺眼中撲簌簌流下淚來,哭了。平安道:“俺當家的奶奶問你怎的煩惱。”老子道:“不瞞哥哥說,老漢今年癡長六十一歲,在前丟下個兒子,二十二歲尚未娶妻,專一浪游,不干生理。老漢日逐出來掙錢養(yǎng)活他。他又不守本分,常與街上搗子耍錢。昨日惹了禍,同拴到守備府中,當土賊打回二十大棍。歸來把媽媽的裙襖都去當了。媽媽便氣了一場病,打了寒,睡在炕上半個月。老漢說他兩句,他便走出來不往家去,教老漢逐日抓尋他,不著個下落。待要賭氣不尋他,老漢恁大年紀,止生他一個兒子,往后無人送老;有他在家,見他不成人,又要惹氣。似這等,乃老漢的業(yè)障。有這等負屈銜冤,各處告訴,所以淚出痛腸。”玉樓叫平安兒:“你問他,你這后娶婆兒今年多大年紀了?”老子道:“他今年五十五歲了,男女花兒沒有,如今打了寒才好些,只是沒將養(yǎng)的,心中想塊臘肉兒吃。老漢在街上恁問了兩三日,白討不出塊臘肉兒來。甚可嗟嘆人子。”玉樓道:“不打緊處,我屋里抽屜內有塊臘肉兒哩。”即令來安兒:“你去對蘭香說,還有兩個餅錠,教他拿與你來。”金蓮叫:“那老頭子,問你家媽媽兒吃小米兒粥不吃?”老漢子道:“怎的不吃!那里有?可知好哩。”金蓮也叫過來安兒來:“你對春梅說,把昨日你姥姥捎來的新小米兒量二升,就拿兩根醬瓜兒出來,與他媽媽兒吃。”那來安去不多時,拿出半腿臘肉、兩個餅錠、二升小米、兩個醬瓜兒,叫道:“老頭子過來,造化了你!你家媽媽子不是害病想吃,只怕害孩子坐月子,想定心湯吃。”那老子連忙雙手接了,安放在擔內,望著玉樓、金蓮唱了個喏,揚長挑著擔兒,搖著驚閨葉去了。平安道:“二位娘不該與他這許多東西,被這老油嘴設智誆的去了。他媽媽子是個媒人,昨日打這街上走過去不是,幾時在家不好來?”金蓮道:“賊囚,你早不說做什么來?”平安道:“罷了,也是他造化。可可二位娘出來看見叫住他,照顧了他這些東西去了。”正是:

    閑來無事倚門楣,恰見驚閨一老來。不獨纖微能濟物,無緣滴水也難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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