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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殺手冉-《九靈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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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驛緣閣,驛前緣之閣。繞過空曠的中堂,往左是不大的一間內室。室內簡潔整齊,有些氤氳的禪意。

    已是晚秋時分。夜,冷冰冰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來,地上籠著暖爐。爐邊躺著一個人,整潔的素色麻布衣裳,胸口隨著門口傳來的腳步聲不易察覺地加速起伏著,散亂的長發已經被簡單地梳起,綰成小髻,眉頭時而緊皺,時而舒展,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七葉走上前,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額頭,一片冰涼。

    他沒有傷得很重,只是在做噩夢。七葉松了口氣,內疚的心稍微緩解了一點點。她慢慢蹲下身,歪坐在地上,輕觸在男子額頭的手指向下轉移,原本只是想摸摸脈息,但手指一直移到他脖頸上的某個位置時,突然她心下一顫,指尖用力地狠狠一戳。

    “呃……咳咳咳……”原本沉睡的男子猛然蜷縮起身體,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睜開眼簾,兩道深褐色的眸光瞬間沖破天青,其實這樣看來,他的面相反而儒雅平和。

    他咳得撕心裂肺,掙扎著半支撐起身子,目光掃過七葉強裝淡定的臉和她還未來得及收回的手指。

    四目相對,隔了半晌。男子用逐漸平靜的語調虛弱地道:“謝謝。”

    七葉一頓,男子繼續道:“是噩夢。”

    七葉順口而出的話帶著些嘲諷:“人的噩夢里都是鬼神,你是神,那你的噩夢里是什么?難道是人?”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沒想到,男子望著她的眼,平靜道:“是。”

    七葉心中一驚,突然爆發,右手往袖中一探,一道冰冷的光閃過,刀刃上的“望鄉”兩字已經抵上他的下頜:“你是蜉蝣山的人?”

    男子表情明顯地一愣,隨即搖了搖頭,蒼白的沒有血色的唇動了動:“不是。”

    “咣”的一聲,短刃掉在地上。七葉直接用手扼住他的喉,惡狠狠道:“你在撒謊,你明明是神族。”

    男子沒有掙扎,直直地看著她,眼中有低沉的看不見的情緒,他最終還是搖了搖頭:“神族是,蜉蝣山不是。”

    七葉冷笑道:“呵,你既不是蜉蝣山人,卻想要我性命!”

    這……男子慢慢地垂下頭。七葉眼中寒光一閃,手中的力道不自覺地又加大了幾分。

    男子抬起頭:“是我的錯,可是,”他頓了頓,“看見你頭上的那根簪子,在下傷心欲絕,心痛之下魯莽行事,實在是手段過激了些,在下在這里給姑娘請罪。”

    簪子?七葉吃了一驚,手不自覺地松了下來,男子微微挪動身體,支撐著身子的手臂一軟,倒了下去。

    “簪子?”七葉半信半疑,一邊看他,一邊伸手將發髻上的簪子取下拿在手里,“這個?”

    男子眼中閃過一道晶亮:“是。”不過只是一瞬,他的眼便暗了下去,“那本是亡妻生前所遺之物。”

    七葉驚訝得嘴都合不攏,眼神飄忽。這發簪的確是她早些年在外面流浪的時候偶得之物,話說回來也是數年前的事了。七葉看著簪子,半天憋出一句:“你的妻子是……”

    “她和你一樣。”男子垂下眼簾,“是人族。”

    七葉騰地站起身:“你怎么看出我不是魂靈?”

    男子無奈地笑了笑:“你為我把脈的時候,我能感受到你的脈息,雖然我不知道你一個活人為什么會在這陰陽相交之地做鬼靈生意,但……”

    “但什么?”

    “但你戴著我妻子的簪子其實真的很好看。”這樣的話從一個語氣傷感,眼神中滿是深情的英俊男子口中說出,讓七葉很不好意思地別過了臉去。過了半晌,她把手中簪子遞給男子。男子愣了愣,伸手想要接過。七葉卻又一仰頭,“唰”地抽回手:“我可以給你,但你須得起個誓,拿到簪子之后立刻離開燭巷。”雖然他說自己不是蜉蝣山的人,但他已經知道了她不是魂靈,怕是留下他會惹出麻煩。

    男子默不作聲,只是費力地想要站起身來,可試了四五次也沒能成功,最終筋疲力盡地摔倒在了床榻上。

    分明是神族,卻柔弱得像個凡塵女子,不知道他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落得如此下場。雖然不情愿,但為了他能趕緊離開燭巷,七葉還是不情不愿地彎下腰,伸手扶他。除了麻衣粗糙的質感,沒有一點兒柔軟的觸感,男子身上好像只有骨頭一樣。

    在七葉的攙扶下,男子終于勉勉強強站起身。她將簪子遞給他,男子接過,嘴動了動,抬手又將簪子插回她的發髻上。

    “你這是干什么,不要了?”七葉皺起眉頭。

    “我妻已過世百年有余,如今這根簪子已經屬于你,奪人所愛未免有失公允。”男子的手從七葉的長發滑下。

    “哦?”七葉挑眉,走到桌前自顧自地倒了杯水,喝著道,“難道你要折成銀子給我?”

    男子想了半晌,相當誠懇地道:“未嘗不可。”

    雖然七葉一向是愛財的,但相較之下,還是讓眼前這貨離開燭巷更重要些,于是瞥他一眼。為嚇退眼前人,她故意獅子大開口地道:“簪子是我三年前撿的,半路被魂靈纏住,用半了條命才好不容易保住它,我也不多要,只要半條命的錢,算你三千兩便好。”

    沒想到,男子甚是爽快,直接點頭:“成交。”

    三千兩啊,他哪里有那么多錢?

    “啊?”輪到七葉傻眼了,“你雖是個神族,卻也不至于張手就能從天上接下銀子來吧?”

    卻見她話音未落,眼前人已經將指頭放到口中咬破。一邊桌案上的一張白紙憑空飄起,那人將指尖一揚,血跡便落到了紙上,緩緩攤開扭動成一個個方正的小字:白銀三千兩。

    “等等!”七葉連忙制止他,卻見他已將出血的指尖直直伸來點在了她的額頭正中,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一縷紅煙從七葉的眉中溢出。再一看,男子指尖的血滴已經不見,七葉連忙摸自己的額頭,也是無半點兒血跡。男子虛弱地點頭,自顧自地松了口氣。

    “這是……契約?”七葉吃驚不小。她曾經聽扇兄說過,如今的神族雖不及上古那般有無上的法力,但卻依然保留著一種古老的以血為引的契約法術。

    “是的,三千兩。”男子回答。

    “你哪里來的三千兩?”七葉打量他。

    男子很坦然地攤手:“沒有。”

    “那你那個契約?”七葉用難以理解的表情看著眼前人。

    男子默了半晌,似乎是在沉思。

    或許是把腦子傷到了,七葉用看傻瓜的眼神同情地盯著他望了片刻,無奈地拍著額頭,轉身準備離開。就在她撩起門簾的一瞬間,身后有聲音傳來:“或許,可以以勞役相還。”

    三個時辰后,清晨。

    小童睜開眼:“鋪子里多了個幫手,還是個不吃東西也餓不壞的幫手,本君當然是中意的。但七葉,本君真是搞不懂你,你想讓他離開為何還要與他簽訂這樣的契約?”

    七葉趴在小童身邊的床榻上,懊惱得直打滾:“誰要他真給銀子了,我只是說個大數,想讓他趕緊離開燭巷罷了,誰能想到啊……啊呀呀呀……”

    小童伸出扇子按住她亂滾的頭,“以神族血脈為引子的契約,除了履行別無他法。”

    “連你也沒辦法了?”七葉哀怨地從床上爬起來,嫌棄地撥開小童的扇子。

    “七葉,我并不知道你與神族有什么恩怨糾葛,本君也不會過問,但本君三年前在迷谷說過的話,卻是依舊算數。”小童站起身,平視著坐在眼前的七葉,“在這燭巷中,或一時,或一世,對方是魂靈也罷,神族也好,本君無論如何都會護你周全。”

    “唉……”七葉長長地嘆了口氣,癱倒在了床榻上。

    二

    公元。

    公元是那個男子的名字,這是七葉在接下來的一百多天中的某一天里知道的。

    扇童一直認為一個神族出現在自家的后院子里有些冥大人授意的成分,所以對待他很是客氣。但扇童整日在房中打坐,兩個人幾乎是沒有碰面的機會,作為店里伙計的七葉卻要每日去照看還沒有好利索的公元。他人雖然不是在驛緣閣傷的,卻被她陰差陽錯地補了刀。七葉雖然滿心的不情愿,但也不好說什么。

    但神族畢竟是神族,不到一個月已經可以不用攙扶地在驛緣閣里逛來逛去了。

    轉眼已經入了深秋,七葉發現這位不速之客——公元是個幾乎沒有什么表情而且惜字如金的人。這種人無疑是她看不透的,所以三個多月下來,七葉除了知道他是神族、叫什么、有個亡故的凡人妻子之外,對他一無所知。

    公元不說話,但是碰面的時候兩個人會有對視。公元的雙眼很好看、清亮,像平靜無瀾的湖水,看著極淺,但若是丟塊石頭進去,怕是一時半會兒都沉不到底。

    有這樣一個可以稱之為隱患,又能每每讓她看見便會內疚的家伙天天晃在眼前,實在是一件不太好受的事情。好在不長時間,大概是初冬的時候,她就找到了一件讓她可以暫時避開這個人的事。

    鋪子斜對面,新開的茶樓終于要開張了。七葉找到了機會,隔三岔五地就找黃衣姑娘頂替自己看鋪子,既擺脫了那張害怕的臉,又能有茶水喝、有故事聽、有八卦閑聊。

    這一天,天將要黑的時候,甩開一把紙扇,黃衣姑娘恭敬地出現在了鋪子前,囑咐了她兩句,七葉直接就奔茶樓而去。

    開張大吉的日子,樓門口鋪滿了紅紙,雖然陽氣還未徹底散去,但樓下已經里三層外三層被圍了個水泄不通。“醉茶間”,名字是七葉起的,沒多文雅,但有旁邊的俗得天崩地裂的聚寶閣相襯已經算得上是上雅了。

    撥開人群,七葉像條魚一樣左鉆右鉆地擠進門去。

    與吉時還差一個時辰,茶樓里除了幾個伙計在做最后的一些裝飾擺放,就只剩下兩個人:顧八兩,還有慕容姑娘。慕容姑娘是顧八兩在燭巷這邊認識的幫手,七葉之前已經見過她幾次,模樣不錯,性格很是內向,話很少,但卻心思縝密,扒拉一手好算盤,生前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大家閨秀。

    七葉將手中提溜的兩個大盒子放在離自己最近的桌上,回以一笑。環顧四周,已經比前兩日她來的時候多了很多字畫和精致的內飾:“顧掌柜,蠻闊的嘛!”

    八兩微笑:“比不得驛緣閣,一張薄薄的紙片賣出去就比我這屋子里的所有字畫加起來還貴些。”

    “哈哈哈……”二人相視大笑。而一邊的慕容姑娘也已經將兩個盒子打開。一盒是些竹葉形狀的青色糕點,另一盒則是兩把風格截然不同的紙扇。

    三人正說著話,門外一個小伙計跑進來:“掌柜的,吉時馬上就到了。”

    “好。”八兩面上一喜,幾個人連忙向門外走去。

    外面依舊是人來人往,堵得整條街都水泄不通。七葉站在八兩身邊忽然腦子一動,想著這時候冥大人可能會出來湊熱鬧,于是不由得向人群里張望。看了好久也沒看到,卻偶然一眼瞥到了自家的鋪子。黃衣姑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最不想看見的人——一身素衣的公元站在鋪子前,一個穿著華貴、主顧模樣的人試圖和他交談,但很顯然,公元拉著張冷漠的臉,沒有半分回應。

    “可惡。”七葉狠狠地對著驛緣閣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她在八兩耳邊低語了兩句,跳下石階,分開眾人向自己的鋪子奔去。

    柜臺上放著一枝被風干的紫色的花,只能看清淡淡的顏色,形狀難辨。

    “找人。”低沉的嗓音像是出自飽經風霜的老人之口。

    七葉仔細打量著來人,他的臉消瘦而棱角分明,眼似是畏光一般瞇成細縫,神情帶著與衣著和氣質明顯不符的憂郁。

    “驛緣閣的價目表里并不包括找人這一項。”她對著墻上的木牌努努嘴。

    來人轉過頭,看著七葉指的方向:“那我在這里寄出的信,她一定能收到嗎?”

    “只要她活著。”七葉肯定地點頭。

    “她一定是活著的吧,她那么想贏了我,怎么會不好好地活下去?”來人撫摩著臺子上的干花。公元瞥了一眼花,沒有說話。

    七葉看著來人:“或許你的故事能給我們一點兒線索。”

    “棗。”來人舉起干花,花瓣的邊角碎裂,從半空中飄落。

    冉是殺手,職業殺手。

    他是整個白山州最好的殺手。“最好”并不是說他武功多么高強,而說的是風度。

    冉接下的單子從沒有活口。十二歲之后,冉的人生就只有兩件事:殺人和準備殺人。但這并不妨礙他有著富家公子一樣的風度,白日里淺色的對襟錦袍,素白長褲,京城華旗鋪子的緞面云履,發髻綰在頭頂,正中佩戴著翠色美玉,面龐沒有多么帥氣,但白皙干凈,談吐舉止輕柔,讓遇見他的每個人都感到如沐春風。除了不常笑,冉看起來和闊綽文弱的富家公子沒什么區別,就連殺人的時候他戴上黑巾的動作也依然優雅。

    雖然沒有家,也不是公子,但“富”卻應該是殺手的常態。這一點上冉再次與眾不同,每行每業都有規矩,殺手這一行不太方便召集各位殺手精英組團,開會商量制定個草案之類的,所以冉有自己的規矩,那就是隨性的價碼。

    人命很貴,冉不這么覺得。有的人值三千兩,有的人只值五十文,這個價錢在他接下單子之后就已經定了下來,童叟無欺。也沒有人會在殺人后賴賬,因為和殺手講價顯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雖然是殺手,還帶了“最好”這兩個字,但他并不是個富裕的人,他也不是一個需要富裕的人。

    不過他在白山州有一間小小的地宮,地宮的位置在江湖上每被口述一次就要賣出幾千兩的高價,所以知道的人并不多。那些想要冉為自己賣命的人,會找到一個叫三言堂的小幫派,幫派里會有人將寫著確切信息的紙箋遞送到地宮中。冉每做完一單他都會回到那個位置,從地宮中新出現的那些紙箋中挑出一張,開始新的“旅途”——殺人。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了謀生?有時候一單的價錢甚至不夠他跑腳的路費。

    樂此不疲,這是冉唯一能想到的理由。

    這一年的五月初五,夜,翁縣墳場。一個衣衫破舊的男子跌跌撞撞地在歪斜的石碑間拼命地躲避狂奔,口中發出尖利的叫喊:“救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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