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撣檐塵-《九靈拾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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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萬里蔭翳,但卻日頭毒人,不知不覺,冬天已經開始過去。
估摸著時間,現在應該已經過了申時,這一天都過得很快,七葉趴在臺子上靜靜地想著心事。難得沒有困意,就那么發呆,從晌午到傍晚,這期間零零星星地來了些魂靈,都是剛剛來到燭巷里,有的更咽地講著自己的故事,有的留下幾個字便匆匆離去。
這些人口中的故事大多雷同,七葉聽著,但每每待他們走后卻又相隔不久再度想起。長情短情,終究逃不過一個“情”字,這個字她聽得太多,多到以為自己已經看破了世事。
天不是一般的熱,簡直悶熱得難受。七葉站起身,伸著懶腰,走出鋪子,向巷子深處看過去,挺遠的地方難得閃著花花綠綠的不知道什么東西,但看起來好像很熱鬧。
那個位置,在七葉的記憶里應該是一座小戲樓,但因為門面樸素得像當鋪一樣,她之前在那門口繞了兩回都沒有想過要進去瞧一眼。今天倒是奇了,燭巷本就少有鮮艷的顏色,那一片五彩繽紛看起來很是扎眼,七葉不由得就起了好奇心,步子向那個方向邁了過去。
走了大概有一炷香的工夫,七葉終于看清了那戲樓門口原是掛起了五顏六色的彩帶,兩個巴掌寬的彩帶從樓頂拉扯到地上,層層疊疊地交纏。門口站了兩個小童,身段極好,見七葉望著他們,便上前見禮。
七葉并沒有打算進去,但被這一禮感覺不進去又不好意思,一時間有些尷尬,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她面前的彩帶間走過,清瘦的身形,帶著溫婉的笑容。
“顧掌柜?!逼呷~忙叫住他。
“你來看戲?”七葉有點兒吃驚,因為顧八兩和她一樣,一向不是什么喜歡熱鬧的人。
八兩笑道:“不只是看戲?!?
七葉擠擠眼,對著他提著的包袱努努嘴:“來賣茶葉?”
八兩又好氣又好笑:“合著我一個堂堂茶樓掌柜在你這小幫工眼里就是個走街串巷賣茶葉的?”
八兩向戲樓里走去,七葉連忙跟上,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戲樓。
從外面看,這是棟二層樓閣,真正進到里面才發現其實只有一層,不大,正中間搭著戲臺子,不算整齊,但有序地擺放著椅桌。七葉環顧了一圈,發現內飾大多顏色清淡,以水墨為樣,極雅致,看起來不像是能承下熱鬧戲的樣子,倒像是那種燕南水鄉溫婉的格調。
“你原是來思鄉的。”
八兩在偏左的位置揀了一把椅子坐下,七葉也跟著他坐下,桌上擺放著小巧精致的青瓷茶具。
“我家鄉并不是燕南,”八兩搖搖頭,“風格也與此不同?!?
“常來這里?”七葉問著,眼卻瞟著不遠處款款走來的兩個衣著清麗的姑娘。兩個姑娘和門口小童一般是學徒的模樣,上前與七葉和八兩見禮。
“并不是,只是與這里的男旦在茶樓中有過一面之緣,言語相投。”緊接著,八兩笑著對兩個姑娘溫柔道,“今兒就暫且不喝茶了,要兩壇好酒吧?!?
“你會喝酒?”七葉很是吃驚。
“往日不喝,今兒破例?!卑藘擅佳蹚澲每吹幕《?。
兩個姑娘低低應著退了下去。
七葉下意識地打量著四周,戲堂不大,約莫有二三十個位子,卻只坐了不到一半的賓客。過了大概半炷香的工夫,之前的姑娘挑著兩壇酒來了。八兩為自己和七葉分別斟上,酒色稠重、晶瑩,泛著些許黃,看起來應該是幾十年的陳釀,酒香撲鼻。
臺上突然響起了咿咿呀呀的曲調,臺前一溜青燭燃起,閃動著青昏色的光。
要開始了。七葉抿了口酒,只是一小口,卻是唇齒生香。正要脫口贊嘆,只見從那清麗的山水暮色中款款走出一個絕美的身姿,裊裊婷婷,眉目帶怯地四處張望,踱步到一處墨瓦飛檐的假景下,望著四下里,神色焦急。真的是絕美,美到七葉那聲要脫口的贊嘆愣是生生噎了回去。
臺上升起低婉的唱腔,語調哀婉,極是憂傷。
“這戲名字就叫作撣檐塵?!卑藘舌芰丝诰?,低低地說與七葉。
“撣檐塵?”七葉眨眨眼,她曾經聽說過這個詞,應該是燕南那邊的某種民俗,大概指的是在臘月末里,家家戶戶為了在新年之前把前年的塵土都帶著晦氣掃走而做的大掃除,掃去屋檐上的塵土,辭舊迎新給自家討好彩頭。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誠不散,終成連理。萬里何愁南共北,兩心那論生和死。笑人間兒女緣慳,無情而……”
此乃鄰國傳來的本子,從《長生殿》中引出,燕南最好的戲樓云樂樓當初就是憑借這部戲名震四方,十年后的如今,也將在這《滿江紅》的曲調中悠然結束。
楊貴妃自絕馬嵬坡,精致的妝容,眉眼間真情流露的愁苦,花贊墜地,東樓婀娜的身影從臺幕下緩緩隱去。走下臺,他微微垂下眼簾,輕嘆了口氣。不及換掉身上厚重的戲服,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身姿款款地從離賓客位置不遠的小過道穿行而過。
說是眾目睽睽,其實不過七八個人而已,戲樓曾經的鼎盛已經一去不復返,東樓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到大門口,雙手用力將大門向外推開,陽光灑了進來。他站在門檻旁邊,腳下丟著一根綁著山雞毛的大拂塵。今天是臘月二十四,按照風俗是撣檐塵的日子,一定是綰兒不小心忘在那里的,她那人性子怯懦,又有些粗心大意,她是這戲樓的樓主,是自己師父花正葉——燕南最好的男旦的獨女。
東樓出身何處連他自己也不知,有人說他兩三歲時當街被拐子拐了去,賣給了當時還只是草臺班子的云樂樓。樓主花正葉見他眼梢微吊,面容清秀,是個難得的旦角苗苗,疼愛不已,收入門下不久就認作了義子。
東樓也的確是個極爭氣的孩子,模樣出落得好,戲唱得更是出神入化,八歲登臺,日后的神形已經大概有了樣子。后來草臺班子變成了戲樓,十三歲的東樓搭著師父花正葉第一次出演《長生殿》,驚艷了整個戲樓,自此一舉成名天下知,到如今已經過了數年。兩年前師父花正葉染了重疾去了,臨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女兒綰兒,綰兒天生不能言語,東樓含淚答應義父,會一輩子把綰兒當親妹妹,不讓她受一點兒苦。
花正葉走了之后整個戲樓都交給了東樓和綰兒兩人,為了避免外人拿二人身份做文章,東樓堅決讓綰兒做了樓主,自己一邊在旁邊幫襯,一邊唱戲?;ㄕ~一輩子只收過東樓一個正兒八經的徒弟,其他的戲子雖然也學戲、唱戲,但都是為攀著云樂樓這棵大樹。
花正葉一死,東樓最開始還勉強穩得住,后來紛爭越來越多,他就力不從心了。東樓的性子過于柔了些,被那些壞人得了空子,其他的戲樓更是見縫插針,事態變得越來越惡劣,老主顧也都不再來戲樓看戲,來的人越來越少,難以維持下去的云樂樓開始遣散伙計,到了最近已經剩了沒幾個人,只能勉強夠湊上一出《長生殿》而已。
“一撣晦氣散?!睎|樓彎下腰拾起那根大拂塵,順手向屋檐上揮了揮,口中不自覺地裊裊唱道,“二撣霉運攔。三撣啊,水不淹,不落旱,財神來與女兒親……”
東樓邊唱邊撣著塵,沒有留意身后不知什么時候站了一個公子哥模樣的人,那人叫湯。
分明穿著當朝公子哥里最流行的華麗對襟長衣,卻沒有公子哥那種文弱的氣質。膚色雖然白皙,但面容棱角分明,眉眼凌厲,反而使人一看過去就覺得殺氣逼人,這是這幾年最具代表性的一類人。他們本是世代習武的江湖人士出身,甚至有很多人背負著驚人的武功絕學,卻不得不為了生存而隱姓埋名,遠離江湖是非。雖然被壓制,遠離江湖,卻過上了不愁吃穿的富家生活,湯家便是如此。
湯武功天分極高,自小練了幾年家傳,悟性極高,之后幾乎就是無師自通,加上本身性子又有點兒張揚,很是喜歡與人切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每次出門都會給老爹惹一屁股麻煩。最近的一次就在兩天前,結果被人一頓狠揍,揍完了就是監禁。挨揍湯擅長,但是監禁卻是忍不了,他拆壞了窗欞逃了出來,順便還拐走了一個發現他逃走的小仆從。
分明有著能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功夫,卻要隱姓埋名做普通商販,湯心中煩悶,只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坐坐。一主一仆兩個人走街逛市,到處都是人來人往,吵吵鬧鬧。湯正要發脾氣,卻看到一處兩層小樓,門前清靜得很,沒什么人來往,也沒有人來招呼。
云樂樓,湯走進去一看,竟然是座戲樓。偌大的戲樓里,空蕩蕩的,沒幾個人,甚至連個吹奏打鑼的都沒有,只有一個旦角、兩個小生在上面清唱,那旦角的身段真是絕美,湯不由自主地就走了進去,找了個靠前面的位子隨意坐下。
“唱的是什么?”湯悄悄問一邊的小跟班。
“回少爺,唱的是……”小跟班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快說!”湯催促,就在這時臺上響起一聲黃鶯兒:“問雙星,朝朝暮暮,真似我和卿。”
小跟班聞言“啪”地一拍額頭:“是……是纏綿戲。”
“哦?”湯一愣,“你可知道名字?”
小跟班汗珠子都快從額頭掉進鼻子里了:“不知道,許就叫朝暮卿卿什么的?!?
“編你娘老子的屁。”湯又好氣又好笑。
那旦角唱了兩三出就下臺去了,換了一個年齡大些的老生來,咿咿呀呀,不知道是笑是哭,聽得人心里煩躁。
“剛才那角怎么不唱了?”湯瞥了一眼小跟班。
“剛剛瞧著從場子那邊下去直接出門去了,應該是戲份唱完了?!毙「嗟吐暤?。
“那么好個人物就唱那兩句,剩下的這都什么渾玩意兒,難怪這戲堂開不下去了?!睖珤吲d地搖頭,“走吧。”
這一走就碰上了在門口撣檐灰的東樓。東樓一身戲服,飾的雖是貴妃,但仍是清麗的燕南風情,此刻妝未卸,身段又妖嬈,那樣一揮一揮地撣著土,別有一番風情韻味。湯目光癡癡,但嘴里吐出的卻不是情話:“今兒我本是想尋個清凈,卻沒想到整個地界連茶館都人來人往吵鬧得很,只有你們這戲樓最清凈?!?
東樓停了下來,仰起頭看了他一眼,低低地哼了聲,扭頭就走。那一轉身,極美,看得湯都呆住了,不想眼前人就這么走了,湯想要來點兒軟話留她一留,但是話從嘴里出來就變了味:“喲,沒人來的戲樓里掃土丫頭的脾氣都這么倔,難怪沒生意,沒生意不要緊,等這破樓子黃了,慕爺疼你?!?
東樓氣得牙根兒癢癢,但是轉念一想,他忽然就笑了。丫頭,這呆瓜真的是把他當作女兒家了,言語如此輕浮??磥碜约航裉焓菓摱核欢?,東樓裊裊婷婷地又把身子轉回來,輕輕地做了個禮,壓制下面上的怒色,換上副嬌羞的模樣:“原來是慕府的少爺,奴……奴失敬。”
這嬌軟的話兒說得可是把湯的心都要甜化了,他不自覺脫口便說:“爺不怪你,爺且問你,叫什么名字?”
東樓低聲軟語道:“奴姓哥,小名吳恩。”
哥吳恩?
“倒是個有趣的名字。”湯少爺伸手便要撫上眼前羞紅的臉蛋兒。東樓不動聲色地躲開,眼刻意飛快地瞟了湯一眼,眸中橫波流轉,萬種風情,未等湯回過神,身一閃就從他身邊繞走,三兩步消失在了門內。
“姑娘別走。姑娘,吳恩姑娘……”
“少爺,少爺,那姑娘已經走得影兒都沒了,您還看什么呢?”小跟班伸出手在湯的眼前晃晃。
“哥吳恩?!睖V癡地念叨。
二
一夜好睡,湯少爺大清早一睜眼,思緒中便閃過一抹清影,緊接著想的便是自己昨兒白天遇到的那個吳恩姑娘。
“腿子?!睖恫弊雍靶「?。
之前腿子并不是他的親信,但他此時還在監禁中,身邊伺候的之前都被他用迷藥放倒了,直到現在都還沒醒過來,如今身邊能用的也就只剩這個小跟班了。
“我要出府去?!遍T外有老爹看著,想出府唯有走窗戶。
“哎喲,我的少爺??!”小跟班一聽湯又要出去,連忙阻止,“昨兒咱們是幸運,沒被老爺發現,要是今天再出去,可就不見得那么走運了。”
湯登時臉便陰下來,放下手中要穿的衣裳,搓著手指向小跟班走過去:“你是想說本少爺點兒背?”
小跟班腿一軟,跪在地上“咣咣”磕頭:“奴才胡說八道,少爺運氣最好了,奴才錯了!錯了!”
這人怎么一句話說不對付就磕頭,好沒趣。湯無奈地擺擺手:“起來,起來?!?
“謝少爺,謝少爺,少爺洪福齊天!紅運齊天!”
“行了,行了,”湯少爺感覺腦袋都快被他吵炸了,“聽話就好。”
湯雖然功夫不錯,卻是一個天生的路癡。為了找個安全的時候出門,兩個人從清晨一直等到老爺睡午覺才敢行動。小跟班雖然不是路癡,但一向沒見過什么世面,所以找起這個府啊、那個樓啊也是費勁兒。
就這樣,兩個人沿著所謂的記憶中的路線一路走著,從晌午一直走到傍晚天都要黑了,才勉強找到一個看起來很熟悉的包子鋪。湯心中大喜,趕忙加快腳步,果然過了包子鋪,不遠處就是昨天進去過的那座冷清清的戲樓。只是,湊近一看,云樂樓的匾額雖然還在,但大門緊鎖。
吳恩姑娘?旁邊鋪子里的伙計看著湯期待的目光,都是一副看傻×的表情。
“你這看起來模樣楚楚的公子哥,竟然連云樂樓都不熟?”終于,在買了六十個包子之后,包子鋪的小伙計向湯少爺道,“這云樂樓原是燕南戲活兒最好的花正葉花師父開起來的,可是花師父前兩年去了,就傳給了他的義子東樓和獨女綰兒,后來就一直他們兩個管著了。可惜啊,這么大的家業,這兩個孩子并不善于經營,還總受樓里其他人的欺負,最近生意越來越不好,伙計都走了,不得不關門大吉嘍!”
“關門大吉?”湯少爺吃了一驚。
“就今天晌午搬走的,聽說是要回老家,細軟裝了半車都不到,可憐啊?!毙』镉嫺袊@。
“唉?!睖贍斠矅@氣,難道真的是自己運氣不好?
因為迷路耽誤了太多時間,回到家的時候,之前被迷倒的那些仆從都已經醒了過來,正滿世界地找他們的少爺。湯老爺還以為是之前江湖上的仇人找上門來,正著急著,湯少爺和小跟班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回來了。
一看見門口燈火通明,父親正在焦急地走來走去,湯少爺拉起小跟班轉頭就跑,但還是被眼尖的老爹一眼發現:“你個孽子,你你你……”看他身著錦緞、滿嘴流油地回來,肯定是偷跑出去野來著,虧得自己還擔心那么久,湯老爺氣得幾乎要跳起來。
“爹……”湯少爺扭捏著小步,一點點地賠著笑蹭上前。
“老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湯少爺不用回頭就知道,那丫的一定又在跪著磕頭了。
“取家法來。”湯老爺氣得聲音都發抖了。
一聽要取家法,湯少爺瞬間也蔫兒了,連忙跑上前,抱住湯老爺,一頓扭著耍賴:“爹,爹不要?。 ?
湯老爺正在氣頭上,如何都要打,就在這時,小跟班腿子突然就機靈了一回:“奴才有罪,少爺想吃包子,奴才應該阻止的。老爺只打奴才就好了,放過少爺,放過少爺?!?
湯老爺眼睛一瞇:“等等,想吃包子?”
腿子把懷里的包子一股腦兒地丟出來,堆在地上。
“包子,包子?!睖贍斞鄣瘟锪镆晦D,換上了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是啊,爹,你看你給我房里的那些奴才,一個個喝酒誤事,醉了兩天,兒子一頓飯都沒吃上,餓得實在難受。”
湯老爺拿眼睛瞟過身邊站著的幾個仆從,那些仆從皆是驚愕,分明是少爺賞大家伙兒酒喝,沒想到他又突然倒打一耙。有幾個人看向湯少爺,湯少爺把眼狠狠一瞪,激得他們渾身一凜,一個個撲通通地跪下:“是,是……奴才們的錯?!?
“當真?”湯老爺瞥了湯少爺一眼。
“真是包子,不撒謊。”腿子低頭小聲道。
湯老爺雖然將信將疑,語氣還是松了些:“奴才誤事,各罰三個月月錢。你小子,爹今天不打你,但是你給我再關一月,從今往后,吃的東西你爹我親自給你端上樓去,看你再耍滑頭,哼!”說完,湯老爺甩袖離去。
“呼……”湯少爺緊繃的神經驀然松弛,長長地吐出口氣。
算上之前沒關完的禁閉,一共一個半月,湯少爺沒有邁出門一步。湯老爺每日三頓換著餡兒給兒子送包子,吃到最后,湯少爺一見包子就哇哇地吐,等到能出門的那一天,他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拖著虛得要飄起來的步子,湯少爺出門便直奔飯館,陪著他的依舊是小跟班腿子。兩人大吃特吃了一頓,總算是恢復了一點點精氣神。
古人云:“溫飽思淫欲。”湯少爺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個曼妙的身姿。想著再去那云樂樓看一遍,沒準兒他們就搬回來了呢。這一次找的時間更久,幾乎是到了夜里,兩個人才找到了那座戲樓,原本的戲樓已經換了主兒,云樂樓的匾額換成了“春來抱”,之前清淡的裝飾也變成姹紫嫣紅。
守著兩個長得實在不怎么樣的姑娘坐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湯少爺見到了這座青樓的主子。那主子告訴湯少爺,之前戲樓的人曾說過是他的老鄉,應該是回了成梧州的商南城老家。
成梧州離這里并不遠,馬快的話,兩三天就可一個來回。湯少爺叫小跟班去買快馬,自己則隨意和老爹撒了個出門會友的謊,并且指天指地地割指頭發毒誓,說自己一定不多管閑事,一定不招惹江湖是非,等回來就娶個大戶小姐,然后接管家里錢莊的生意。
三天之后,湯少爺和小跟班終于到了成梧州的商南城。商南城更接近燕南水鄉的風情,到處是精巧別致的黑瓦白墻。但這么大的城,想找一人并不容易。
對于“她”,他只知道大名叫哥吳恩,藝名應該是叫綰兒。
其實東樓在整個燕南的戲子堆里都是最出名的,但湯少爺偏偏倒霉催的就以為之前見到的是個貌美女子,所以只道之前見到的是東樓的義妹——綰兒。
再說東樓和綰兒兩個人,關了云樂樓,回到了綰兒的老家,湊了湊銀子,再想開一家戲樓已是不容易,只能立個四處走動的草堂班子,買上幾個看起來還不錯的戲子,憑借之前的名氣再收些小徒,勉強組建起來。最開始的時候上午大多只能是東樓唱些獨角戲掙些銀子,下午在落腳的地方教其他人唱戲、練身段,日子艱難,糊口度日。
有錢人容易出名,太窮困也容易出名,時間長了,商南城幾乎都知道了有這么個戲班子,為首的東樓是當年花正葉的徒弟,現在賣藝謀生。這話聽得多了,自然傳出去的也就多了,在湯到商南城后的八九天就傳到了他的耳朵里,他和小跟班兩人連忙去找。第一次去撲了空,第二次去撲了空,第三次去依舊撲空,終于在第四次的時候,湯在街頭見到了這個戲班子。
說是街頭,其實也是受人銀兩做戲,似乎是為一位年齡蠻大的老太太做壽,老太太家并不富裕,只是兒女孝順,想著高壽難得,廣請鄰里街坊,又請了戲班子樂和樂和。
湯趕到的時候,臺上唱戲的是個特別小的小娃娃,聲色還稚嫩,但表情模樣可愛,逗得底下人哈哈笑,氣氛很是不錯。但擠進人堆里,他卻沒看見想看見的那個身影。猜想吳恩姑娘八成是在后面休息上妝的地方,于是他叫小跟班在外邊邊聽戲邊等他,自己則七拐八拐偷偷溜進了那做壽老太太的宅子里。
正房、廂房是給客人預備的,戲子上妝只能是在暖閣里,好在幾乎所有人都在外面,或者忙里忙外,或者看熱鬧,他便把暖閣挨個兒偷看了遍,一直看到宅子里最小的一間,只見珠簾遮蔽,但從縫隙里隱隱能看出戲服大致的輪廓來。
找了這么久,可算找到了。湯也不管人家是不是在換衣裳,直直地就掀簾子走了進去,撲上去就要抱住。
“嗚……”一聲含糊的嗚咽聲。似是被嚇了一跳,眼前人縮了縮脖,將戲服從面前挪開。
眼前是一張沒有上妝的臉,五官不是很精致,也沒有很不協調,總之是一張相貌平平的臉。原來不上妝的她是長這個樣子的。
“你是綰兒?”湯依舊在心里懷著一絲希望。
綰兒眨眨眼,點點頭,眼前人雖然行為粗莽,但模樣卻算得上俊俏,讓人少了幾分敵意。
“你真的是綰兒?”
綰兒用力地點點頭。
“我叫湯?!睖樕蠏熘Γ睦镌缫验W過失望。
綰兒用手比畫著做了幾個動作,湯搖搖頭表示不懂。綰兒指指后面的屏風,她直覺這個人應該是來找哥哥的,但湯還是不明白。
湯心里雖然失望,臉上卻是不動聲色。為了避免再像上次那樣言不達意,湯臉上帶著笑容,輕輕地拾起地上的戲服,為綰兒輕輕披上:“雖然入了春,但是天氣還是冷的,切莫著涼?!?
綰兒姑娘對這突來的殷勤毫無抵抗力,瞬間羞紅了臉,不好意思起來。
就在這時,換好了衣裳的東樓從屏風后面閃出。一打眼看見一個陌生男人的手正搭在自己妹妹的肩上,再定睛一看,那個男人有點兒眼熟。做戲子這門生計,很少能遇到暖心的人,遇到的大多是變態,再結合他現在的動作,東樓幾乎可以肯定這個人就是之前在哪里輕浮過的男子。東樓冷冷一笑,兩步上前,將那人的手狠狠地推開,閃身將綰兒護在身后。
“你是誰?”東樓此刻已經是男裝,所以嗓音也較平時粗了幾分,但唱戲的調子是再改不來的,聽起來依舊溫婉細膩。
“你是,你是……”看著眼前人,湯腦子“嗡”地一下,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雖然多了幾分英氣,但是他不會認錯,這就是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女子。憋了半天,“是”之后怎么也沒說出來了。湯腦子一昏,開口道:“你是,你是,我是之前在云樂樓門前,門前,對,云樂樓?!?
云樂樓?東樓想了起來,他便是撣檐塵那天出言不遜的那個人,東樓臉色瞬間就不好看了起來。但是湯卻激動得要命:“吳恩姑娘,終于又見面了!”
東樓嫌棄地看著他,看他這樣子是專程找來的?當初一句戲弄的話,只想著折磨他幾日,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找來了。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自己是個男子會是什么反應。
“吳恩姑娘……”
“我叫東樓?!睎|樓無奈道。
“你為何要離開面兒州,為什么戲樓不開了?”湯急切道。
“欠債,沒錢?!睎|樓不想再和他聊下去,轉身拉起綰兒就要出門。
“如果有了銀子你就愿意回面兒州繼續唱戲了?”湯攔住他們。
東樓想都不想就嗯了一聲。云樂樓是師父留下來的,如今迫不得已賣了,他整個人都背負著巨大的罪惡感,如果有銀子當然是要贖回來的。
“咳,銀子我可以借給你啊。”湯站在他們面前,張開雙手。
“你?”東樓停下腳步。
湯以為有門兒,接了句:“對,我?!?
東樓陷入了沉默,其實在把云樂樓的房契交出去的一剎那,他簡直痛徹心扉。那刻,如果真的有一大筆銀子能將師父的云樂樓買回來,他真的是愿意付出任何代價來交換。可是現在云樂樓的失去已經成了事實,戲班子里的所有人都仰仗著他一個人撐起來,每一個決定都不能有任何閃失。
他轉過頭看著身后拉著衣角的綰兒,心中有些難過,自己本就不是一個多么強大的人,但奈何身后卻只有比自己更弱的。她什么都沒說,也說不出,但他知道她心底里是希望云樂樓能回來的。當初在云樂樓的時候,他不止一次地在師父過世后看著她輕輕地撫摩著墻壁,對著柱梁上刻著的小小紋路發呆,那些都是師父一點一點地親手刻上去的。
“畢竟是家,總要回的?!睖囊痪湓捙まD了他的念頭。
東樓呆立在了當場,這一瞬間四目相對。
東樓答應了。
不知道湯是怎么撒嬌耍賴,連哭帶號地說服了自己的老爹,反正又過了十天,東樓、綰兒和幾個愿意跟上他們的小徒坐上了回面兒州的馬車。
云樂樓的匾額再一次掛了回去。
東樓雖然戲唱得好,但是不善于經營,所以湯干脆親自出馬去為“她”擺平那些繁雜的事務。湯在做生意這方面真的是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天賦,雖然一看見東樓就腦子抽筋,但和其他人談起事情來卻是頭頭是道,再加上武功底子極好,私底下教訓那些不配合的人也是得力。所以云樂樓的第二次重生比東樓預想的要順利太多,他依舊是每日唱戲、教徒,剩下的都由湯全權處理。
隨著兩人接觸越來越多,東樓開始意識到云樂樓如果想一直開下去,就不能失掉湯這座靠山。而湯之所以愿意幫他,完全是誤以為他是個女子。一旦被發現了男兒身,那便是災難的開始,于是乎東樓在細細思索了幾日后,決定把這件事一直瞞下去。畢竟接觸少隱患也就少,每每湯離他太近或者來往太頻繁的時候,查賬、報賬什么的,東樓就會推些理由,然后讓自己的妹妹綰兒去見他。
綰兒最開始很是扭捏,畢竟還是未出閣的女兒家,總是不好意思,但接觸久了也就放開了些。
湯變著法兒討“兩姐妹”開心,漸漸地,三個人的關系越來越融洽。但還是有很多時候湯會私下里突然出現在東樓眼前,沒奈何就要找“她”出去看花燈、放紙船,甚至買些金銀首飾,東樓也只得女裝相陪。
就這樣,日子不知不覺過了一年,轉眼就到了第二年的臘月二十三。
又是一年撣檐塵的日子,這時的云樂樓已經走上了正軌,再沒有之前的冷冷清清,戲堂內已經出徒的幾個小旦咿咿呀呀地唱著。東樓看著臺上,不禁感慨萬千,他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大門口,似乎是巧合,門口依舊丟著一把拂塵,仿佛時間靜止了一般,他走上前去,拾起拿到手上。
“一撣晦氣散?!?
“二撣霉運攔。”
“三撣……”
“三撣啊,水不淹,不落旱,財神來與女兒親,姑婆許你進好門。”身后有個清亮的聲音響起,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湯少爺。
東樓淺淺一笑,沒有說話。湯少爺湊上前來,低低的語調擦過東樓的耳根:“我家門便是好門。”
咳,“又來犯渾?!睎|樓斥道,別過頭去。
“為何不穿戲服?你穿《南風》第三出那身最好看。”湯少爺歪嘴一笑,顯得有些痞樣。在認識東樓之前湯少爺并不懂戲,但現在他已經能把好些個戲本子里東樓的詞一字不差地背出來。
他說的《南風》第三出,講的是惡婆婆和病重的俏媳婦斗智斗勇的故事,是一身極清淡但紋路卻很復雜的戲服,穿起來既給人病弱感,又很顯身段、氣質。
“唉。”東樓是又好氣又好笑,無奈地搖頭。
這時是乾定二十一年,玉璽事件突然爆發。最開始不過是幾個朝廷命官和江湖人士相互勾結半真半假地撒播說玉璽其實并不在燕帝手中之類的話,后來突然又冒出一些人聲稱玉璽在自己手里,甚至還說自己是當年先帝的親信,先帝未死,而且還有玉璽在手。
縱然燕帝不迷信,但攔不住迷信的國人,越來越多的人聲稱自己見過傳國玉璽。燕帝向來是個眼里不容沙子的人,他的信條是寧愿錯殺一萬,也不放過一個。就這樣,幾乎是只要說自己見過傳國玉璽的人,無論江湖術士、平頭百姓,還是朝廷命官都難逃一劫,甚至一家老小都會受到牽連。那整整四個月的時間里,整個燕北血流成河。相比之下,燕南因為傳言不多所以形勢還算樂觀,但還是有很多的人被牽連其中。
曾經混跡江湖,而如今投靠朝廷的湯家也一時間成了眾矢之的。因為發跡在燕北,所以湯家平日里和那邊的親朋有不少的聯絡。玉璽事件爆發之后,湯家之前的至交十有八九都被緝拿,而在他們家中搜出的來往書信也成了彼此交往甚密的罪證,但書信中也并沒有什么關于玉璽的事情,倒也無所謂。
但就在這時,憑著一口江湖義氣,湯老爺突然出面保舉摯友。這徹底激怒了燕帝,他本就對這些半路開始依附自己的江湖人士不甚信任,如今更是心生疑竇。未等湯家有所反應,州府的官差已經帶人到了府門口,一日之間湯家所有鋪子都關門大吉,湯老爺被帶走。一時間府上人仰馬翻、雞犬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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