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無情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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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放去,遐景是黃沙一片,邇景是一片黃沙,這一人一馬卻不知何時出現在這片沙漠里,莫說葉千瑯未分心留意,便是沙坡上的羅望一干人也無一瞧見。再細細看一眼這馬上之人,隨意束著一件對襟的絲織白袍,衣襟半敞,露出大片胸膛,膚色比酥酪稍深三分,比蜜酒略淺一籌,更襯得他身姿壯美,遠勝一般男子。
全身不飾一物,便連頭發也是散著的。
唯獨臉上戴著一只黃金面具,半人半獸古怪猙獰,而露出的那雙眼睛卻是既深邃又深情,似晦似明蝕人魂骨,愈發令他不似常人倒似鬼魅。
葉千瑯見這人馬背上系著一件東西,以最為尋常的黑布包裹,形狀卻好似一柄寶刀。
白袍人復又搖頭輕嘆:“可惜。”
辨出這如井中回音的說話聲并非來自本人,而是腹語,葉千瑯面無表情道:“可惜什么?”
白袍人輕輕一笑,語聲盡是戲謔之意:“本是秀色若可餐,可惜面色卻不太好。”
猶是那般神色冷清,葉千瑯看著馬上之人,忽然足尖輕點,猶如一道金光躍入空中。
白袍人見狀立即騰身相迎,兩人在空中各出一掌——
一掌劈落飄飄紅柳,一掌激起滔滔黃沙,兩人同時大感一驚:好深的內力!
便是十指相并、肌膚相貼的瞬間,葉千瑯臉色微微一變,只覺一道激越暖流由掌心傳入,直擊五臟,遍游百骸,竟是說不出的溫暖快意。
習武的人提起五陰焚心決,大多愛之極又憚之切,只因其至精至絕卻也邪乎其邪,曾惹來多少江湖血雨腥風事。
只不過這門心法固然妖邪,據傳卻是由一位佛門高僧所創,彼時那高僧還是一剛入寺門的小沙彌,白天誦經夜里抄經,如是寒更暑替四十余載,竟醍醐灌頂悟得一門絕頂內功。五陰曰色、受、想、行、識,修煉這門心法必得先使身心清靜,破五陰、滅五濁,否則一念錯,必入魔道,必遭苦報。
然而葉指揮使雖斬斷了七情六欲,卻未能真正入佛知見,再加上早些年練功過于貪求速進,這禍根一早便埋于奇筋八脈間,近兩年寒氣侵入心脈,發作起來更是苦不堪言。
并掌之后,白袍人穩穩落回馬上,葉千瑯亦雙足陷進沙里,毫厘不退。
沉默片刻,葉千瑯垂目掃了一眼已厥過去的鹿臨川,道:“你要救他?”
白袍人道:“不錯。”
葉指揮使雖從未自認人下,然真的認起輸來倒也毫不扭捏,聽他平靜道:“我的功夫不如你。”
白袍人道:“不錯。”
“然而一百招內你我不相上下,三百招內你我難分伯仲,五百招后我力盡而亡……”葉千瑯微微一扯嘴角,“你也必不能全身而退。”
“不錯。”白袍人點了點頭,忽又輕聲一笑,“倒也……未必。”
一時狂風大作,塵沙四起,除了葉千瑯的坐騎雪魄低頭打出一聲響鼻,余馬皆驚嘶不已。
鹿臨川原是昏迷不醒,怎料他周圍的黃沙卻忽地下陷,打著旋兒地把他往沙里拉扯,似流沙卻比流沙速度更快,轉眼便沒過他的頭頂。
錦衣衛眾番役俱是瞠目結舌,唯那一雙鳳眼深晦如舊,少頃,葉千瑯才對馬上之人道:“你是一刀連城。”
一言既出,錦衣衛大驚,白袍人大笑,而葉千瑯不驚亦不乍,說的是這片大漠間最神奇的名字,神色倒平靜如許。
自古以來,這西北絕域間就時鬧響馬,惱煞了廟堂里的皇帝爺。
許是正應了那句“崽賣爺田不心疼”的俗話,眼下的大明朝內憂外患,早已沒了昔日西域萬國來朝的盛景,可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一條絲路橫連東西,延袤萬里,依舊是胡漢通商往來的襟喉之地。何況西北素來民風彪悍,多出響馬流寇本也不足為奇。
然而能把盜匪這一行當干成傳說,只怕華夏千年也就獨出一人,便是遠在京師的葉千瑯也久聞其人其事。
無人知曉他的真實姓名,他出現即是一人一刀,刀法又獨步天下快不可破,也不知哪個嘴快的先傳了一聲“一刀連城”,這個名字便漸漸流傳開去;也無人知曉他的真實面貌,只因他只肯以黃金面具示人,惹得一些賊匪競相仿效,也戴著黃金面具出去劫掠,一個個畫虎不成反類犬。
甚至也無人知曉,這一刀連城到底是人還是鬼。
有說他神出鬼沒,能撒豆成兵也能呼風喚雨,他與他的人馬常在大漠里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千軍萬馬也視若無睹;也有說他喜怒無常,脾性莫測,能將劫來的金銀隨意分給饑民,也能于一夜間敲骨吸髓,屠盡一個村落百余口人,連只活禽都不給你留下。
又說光宗年間,朝廷為籠絡一刀連城抗擊后金,特遣欽差去西域封他為“鎮西將軍”并授鎮西將軍印。本是兩相歡喜的一樁好事,怎料一刀連城竟斬下那欽差的頭顱,裝于一只填滿香料的金絲楠木盒中,又令人送回了京師。滿朝文武悉不知情,還以為是這響馬頭子感念皇恩浩蕩,特向朝廷獻上什么珍罕之物——結果盒蓋一開,竟滾出一只血淋淋的人頭,嘴里還銜著那枚大印,嚇得幾個翰林老儒當場跌在地上——若不是光宗荒淫無度,只當了一個月的短命皇帝,這等欺君之罪定要興兵討伐,萬不會如此鶻突了事。
葉千瑯曾聽魏忠賢提過,東廠督主提起此事權當提起一個笑話,只道一個響馬頭子手下養著近萬人,竟寧肯為禍一方也不愿接受封賞,也不知是不是傻。
天色忽地暗了,這個人許是真有呼風喚雨的本事,原本平靜的大漠竟無端端起了沙暴。
“大人……你看!”
其實不必羅望提醒,葉千瑯也看見了,沙暴來得急且快,遠看天地相接壓壓一片,仿佛一道高逾數十丈的沙墻,正以山崩之勢朝他們撲來。
“大人……快走!”見葉千瑯仍與一刀連城對峙,羅望又道,“大人,快走……再不走就遲了!”
馬上之人白袍獵獵翻飛,發絲涌動如墨,似全不畏懼這咫尺相距的沙暴,只笑道:“大人不妨聽你屬下一勸,你自己都命在旦夕,又何必執著于別人的生死。”
風已大得人與馬都站立不住,一株株紅柳被接連拔起,混著漫天黃沙,打著旋子飛舞。見那沙墻越逼越近,葉千瑯轉身欲去,方道一聲“后會有期”,卻見方才消失的鹿臨川不知何時已出現在了一刀連城的馬背上。
一刀連城將昏迷不醒的鹿臨川攏在兩臂之間,竟欲掉頭去往沙暴方向。
羅望見葉千瑯立在原地,面孔冷峻目光陰戾,知他是心有不甘,便又勸道:“大人,鹿臨川且先容他帶走,眼下這沙暴太過危險,緝捕一事還須從長計議。”
葉千瑯微微頜首,眾錦衣衛番役得令上馬,紛紛牽著馬韁調轉了馬頭。
然葉千瑯仍不動身,凝目望著漸去漸遠的一刀連城,嘴角忽生一個冷笑:“想把人從我這兒帶走也可以——只要是死的。”言未畢,忽地雙足一點躍入空中,他凝真氣于五指,似在掌間絞上一股白紗,朝那馬上的兩人凌空劈了出去——
一刀連城也未料到葉千瑯會追入沙暴中來,一時無暇閃避,竟以自己的后背護住鹿臨川,生生擋下對方這一掌。
這一掌葉千瑯幾乎沒留半分余力,無論何等高手,只怕都要斷氣須臾——可馬背上的一刀連城身子劇烈一晃,竟還能強撐住不倒下,只見他一踏馬鐙,胯下烈馬飛出十余米,轉眼消失于風眼之中。
“走!”葉千瑯飛身上馬,在雪魄的領頭下二十余匹快馬奮蹄向前,直奔關城,終免于被沙暴吞沒。
(三)
關城內往來復雜,朝廷鞭長莫及顧不上這邊陲之地,號稱“九土之土”的大土司穆赫便順勢掌管了西北西南的大片地方。此趟在別人的地盤上緝捕朝廷要犯,葉千瑯雖不欲瞞穆赫眼目,倒也不打算與這土司大人過從甚密,所以著羅望尋了一家不起眼的客棧,暫且洗洗風塵,歇歇腳。
正是尋常人家置酒用膳的時辰。風雨欲來,長天色暖,抬頭見得流霞三分紫伴七分紅,恰似一位麗人披羅衣,舞長袖,為這邊陲古城平添幾許旖旎風華。
小二雖不識得這身飛魚服,卻也能從這二十余人的神態氣勢一眼瞧出,這些絕非能招惹的客。當下聽從吩咐,笑瞇瞇地收下對方遞來的金子,將店內寥寥數客一并攆盡,又好酒好菜地置備著。
抖落一身塵沙,換上一襲尋常錦袍,葉千瑯獨在房內,閉目盤坐于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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