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無情物》
第(3/3)頁
正是運功療傷的緊要關頭,萬萬不容外人打擾。羅望自覺持刀立于房門口,眉眼凝重頗帶煞氣。
若置北斗于體內要穴,琁璣玉衡各自歸位。氣走天突、氣舍、膻中,沉之水分、天樞、丹田——忽感真氣行之不順,反倒驚躥了體內的寒氣,葉千瑯四體俱顫,面色忽白忽絳忽紫,又強行運功片刻,甫一睜眼,便吐出一口暗色的血。
自將錦袍扯開,只見心口處已凍得青紫,渾似與生俱來的一塊胎記。
“大人!”羅望見了,心憂如焚下也不顧禮數,當即沖入房內。
二話不說便躍至榻上,盤腿坐于葉千瑯身后,輕推兩掌,將自己的真氣源源不斷灌入對方體內。
羅望自幼練得一門神功曰“乾坤十二經”,分《乾六經》《坤六經》二部,乾主陽,坤主陰,須陰陽合一兼收并蓄,方能令武功大進。只是近兩年葉指揮使的寒毒發作日益頻繁,這羅千戶便漸棄了坤六經,單攻其陽剛一路。
羅望氣走得急,恨不能將自己這一身功力全瀉過去,然而無論掌間的真氣耗損多少,只覺渾似泥牛入海,葉千瑯體內的寒氣既不稍減一分,也不排斥相抗,反有一絲絲極為綿柔的寒意逆施而來,細若蛛絲毛發,不斷尋隙鉆入骨中……
“你內功修為太淺,何必白費力氣——”
話音未必,體內寒氣突地暴增,一直闔目運功的葉千瑯臉色一變,兩眼一睜,反身一掌便襲向羅望的面門。
羅望下意識出掌去接,可他本就不是葉千瑯的對手,此刻對方寒毒發作,神智近于全失,手下勁力便更顯獰惡。
勉強擋了兩掌,羅望已被葉千瑯壓于身下,衣襟被一把扯開,對方埋臉于他脖頸,一口咬下——汩汩熱血自頸間流出,陣陣寒氣又同時激入體內,羅望咬牙強忍,不過片刻光景已凍得面青唇紫,連眉毛上都覆上了一層白霜,他竟還心忖若能將對方寒毒治愈,這樣倒也不錯。
葉千瑯體內寒氣平息,抹了抹嘴邊血跡,重又盤坐運功,而一旁的羅望已力盡伏倒,凍得像一條臘月里的蛇。
半晌才勉力爬起,竟還責怪自己道:“卑職一得空便修習乾坤十二經,奈何卑職資質平平,始終未能參破此經奧義,不能為大人驅散寒毒……”
“你非是資質平平,卻是想的太多。”葉千瑯再次睜開眼睛,雖說臉色比方才稍好了些,可看著還是白森森的若個死人。
眼下倆人挨得近,葉指揮使寒毒發作險些入魔,也難得卸下了那身高高在上的威風,一雙眼睛掃過去,倒定在了對方臉上。
羅望忙低頭道:“卑職不敢。”
忽感右眼一亮,原是葉千瑯撩開了他一片擋臉的頭發。
只見那發片下掩著一塊燒傷疤痕,肉芽猙獰,生生毀了一張本當英俊的臉。
這只手美若寒玉,指尖毫無溫度,蜿蜒摩挲過他的面頰。
許是沙暴之后常見暴雨,屋內悶得異常,幾欲令人呼吸停滯。
一雙漆黑鳳目近在咫尺,羅望心虛自己樣貌太丑,不敢攖其目中鋒芒,只垂著眼睛岔話道:“便是一個月前,卑職還能以乾六經的內功為大人稍御寒氣,如今卻毫無作用,莫不是這五陰焚心決的陰毒已周流全身了?”
葉千瑯以手指撫摩對方臉上疤痕,語氣淡漠得仿似議論別人的生死:“這些年我幾乎修習遍天下所有純陽的武學,可惜無一有用,只怕這體內的寒毒最多也就能再克制三個月。”
“三個月后呢?”
“三個月后非瘋即死。”
羅望心急道:“大人,難道就無別的法子?”
“法子倒或許還有。”葉千瑯看似并不愿就此多言,抬手于對方臉上輕拍一下,面上薄薄帶了兩分倦意,“你且出去守著。”
又閉上了眼睛,這下卻非是再修習什么春秋刀法里的內功,而是兩掌向上置于膝上,看似入了禪定。
人已入定,心卻難得不太平靜。
葉指揮使生來就是冷性情。想這一路遷升、幾易其主,大半也要歸功于這對人不親、不信的性子。實則倒不是為了名利曲意為之,想他幼時遭遇“禾稼不登,人皆相食”的災年,親眼見父母姐姐挨個餓死,還能靠著刨樹根、掘鼠洞等法子活下來,可見這人對人間親情雖無十分執念,求生的本能倒如獸類一般。
眼下寒毒發作苦不堪言,葉千瑯不由想起先前與那人并掌之感,按說他十七歲已任職錦衣衛,期間見過各類武功各色高手,卻從未見過這般渾厚精湛的內力,至陽至勁,恰與五陰焚心決相生相克……
一刀連城。
即便沒有鹿臨川,自己也是要找上門去的。
“大人……”見葉千瑯臉色懨懨,吐納亦無聲息,羅望將后話咽下,輕嘆了口氣,轉身守在了房門口。
日頭漸漸向西,投下一片斑駁光影于窗前地上,復又歸于一絲金線。泥窗后,一只老鴰撲棱棱突入長空,啼聲凄厲綿邈,許是店小二已置備好了酒菜,一嗅鼻子,盡是勾人的肉膻味。
窗前的光亮攸地消失,油燈還未點上,客棧里極黑,極靜。立在這一片油膩狹小的暗處,羅望靜靜等著一場暴雨,心眼卻驀地一亮,不見這天啟末年的荒涼西域,倒看見了萬歷三十八年的一地牡丹。
大明朝盛極而衰,萬歷帝不郊、不廟亦不朝,朝中,文官與文官互相傾軋,后宮,宦官與宦官各自邀寵,彼時大明朝最得勢的還不是今日的九千歲魏忠賢,而是擢司禮秉筆太監的王安。
便是太監也懂養兒防老之道,王安在京里某一處大宅里種了萬株牡丹,又收了一撥孩子,遣人教他們武功,因他素來與東林黨人走得近,還從中揀了幾個出挑的送去左光霽那里讀書。
羅望便是那時候第一眼見到了葉千瑯。
猶記得那日牡丹花好得罕見,可對這人的初見印象卻是平平,想當時羅望年滿十五,正是這一撥孩子中最年長的一個,而初入王府的葉千瑯卻是其中最小一個,一個八九歲的奶娃子,餓得皮包著骨,一張臉還大不過一朵開到極處的牡丹花,任人忍住不欺負他都難。
殊不知這奶娃子養了幾天便脫胎換骨,變得臉如瓷碟臂似嫩藕,更會討巧。別的孩子都管不怒自威的老太監叫“廠公”,唯獨他管王安叫“阿公”。只要王安來宅子里探望這些小的,他必跟認親似的黏著不放,怯生生扯拽著王安的衣角,一口一聲“阿公”,走哪兒跟哪兒是寸步不離。
也不知是不是這一字之差的親昵與慰藉,王安確也格外喜歡葉千瑯,每逢見他,都要把他抱在自己膝上,有時與他講些忠君體國的道理,有時與他講些宮禁里的趣事兒,一白發老頭與一軟糯團子親昵相偎,頗有點含飴弄孫的意思。
可惜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天啟帝即位不久,王安失勢于魏忠賢。魏忠賢窺伺東廠大權,與客氏同謀鏟除王安,順便就得抹去他那一宅子“余孽”。
一府數十口,除去幾個老仆,余下的都是王安收養的孤兒寡女。大的弱冠有四,小的也就十來歲,一個個正慷慨激昂,合計著該當如何殊死一搏,葉千瑯卻不見了。
再見之時,牡丹花被暴雨摧折一地,錦衣衛高手已將這處老宅密密圍住,而進門來的第一人竟是一個少年番子——
身上的飛魚服已為雨水澆透,葉千瑯倒提著繡春刀,眉眼清俊,殺意凜凜。
大雨中,他一字一頓道:王安已死,降者赦,逆者殺。
有人敢當這悖逆的頭雁,別的雛兒怔過,驚過,也就降了。
可降是降了,卻有個眉眼伶俐的年輕姑娘先起了頭——放下刀劍之后,她走過葉千瑯身前,冷不防朝他啐去一口。
除羅望外,余下十來個也紛紛效仿,葉千瑯不爭不辯亦不動,平心靜氣地受下了十余口唾沫。
魏忠賢本欲斬草除根一個不留,但見葉千瑯武功高絕可堪一用,又見他親手勒斃了王安,便沖手下揮了揮手道,這王安養的東西倒是能派上用場,倘還有愿歸順咱家的,就留下吧。
第(3/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寿宁县|
登封市|
樟树市|
丰县|
陕西省|
宁陵县|
陇川县|
离岛区|
本溪市|
合肥市|
常山县|
葫芦岛市|
马尔康县|
赤水市|
新化县|
八宿县|
剑川县|
萨嘎县|
平塘县|
清新县|
天门市|
吉林市|
阿巴嘎旗|
通渭县|
大余县|
泾源县|
阳新县|
昌邑市|
保定市|
阳江市|
新巴尔虎左旗|
亳州市|
丁青县|
怀来县|
蒙城县|
德江县|
海城市|
甘德县|
永康市|
始兴县|
兴仁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