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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疼，很疼。

    意識漸漸模糊，她聽見周圍亂成一片的剎車聲、玻璃破碎聲、爆炸聲，最后都淹沒在憑空響起的爆炸當中，其分貝之大，震得她整個人蒙住。

    耳朵好疼，尖尖麻麻的痛感，從耳膜處直接叫囂著入侵至大腦。

    這是她昏過去前最后一個想法。

    4）

    像是在漫長的冬夜里獨自行走了很久很久，齊卿卿的意識再回到這具殘破的身體時，首先襲來的是貫穿全身的刺痛。

    她睜開眼，是沉默的天花板、沉默的白色墻壁、沉默的檢測儀器和沉默的點滴瓶，唯有屏幕上各色的線條在跳躍著，提醒她：還活著啊。

    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一擁而上，其中一個中年醫(yī)生拿著手電筒照向她，刺眼的光直接照進她瞳孔里，也是冰冷的痛感。她反抗般微微閉上眼，再睜開時看見醫(yī)生的嘴唇在動，但是一切仍然寂靜無聲。

    她意識到自己的不對勁，想開口卻沒力氣，眼淚搶先一步滑落下來。

    對于一個樂手來說，耳朵的靈敏性堪稱第二生命。她依靠耳朵分辨音準、調(diào)節(jié)音階、鑒賞他人、評判自己，在聽來，每一個音、每一個調(diào)都有它自己的特色或感覺，聽到升g音的時候就像人們看到藍色時一樣清晰。她曾經(jīng)那樣引以為傲的絕對音感，因為這次突如其來的車禍，如煙霧般從她生命中四散消失。

    “感覺神經(jīng)性弱聽，兩只耳朵程度不同，初步判定為中度。好好配合治療還是有復(fù)原可能的，具體還是要看后續(xù)治療情況。”

    “如果……情況不好呢？”

    “很有可能要配助聽器生活了。”

    能夠想象嗎？一個戴著助聽器生活的大提琴手。被包成木乃伊一般的她躺在病床上聽完醫(yī)生和媽媽的對話，用盡全力才稍微顯現(xiàn)出一點點掙扎的跡象。

    本以為她睡著了的齊媽媽驚慌地過來安撫她，她抽噎著抬起右手，問：“之……之栩呢？”

    她像是攀在懸崖邊上的殘絮，需要那只能拉住她的手，需要她靈魂上的雙胞胎。

    齊媽媽握住她的手，抽噎道：“之栩在美國，過幾天就回來了。”

    一顆心像被扔進降至冰點的湖水里，水霧頃刻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被丟下了。

    是程之栩不知道嗎？事故發(fā)生之后，消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他的耳邊，那時他剛過安檢，拿著護照準備登機。

    故事在轉(zhuǎn)折之后變得那么簡單，是他仍然選擇了去茱莉亞面試，是他不能允許自己少帶一套高定西服，卻能夠做到扔下和他一起成名、青梅竹馬的搭檔，獨自飛往美國。

    為了前途，為了未來，為了那一切撲面而來又呼嘯而去的東西。

    大半年之后，齊卿卿完成復(fù)健，不用戴助聽器成了她在這場事故中獲得的最大的安慰。車禍的消息最終被經(jīng)紀人花大價錢隱瞞下來，人們都只知道某一天g省省會的中環(huán)路上發(fā)生了一起嚴重的連環(huán)車禍，其中某輛車油箱爆炸的聲音震耳欲聾；知道g省著名的天才大提琴少女最終缺席了茱莉亞音樂學院一年一度的面試，自此銷聲匿跡。但從沒有人會把這兩件看似毫無瓜葛的事情聯(lián)系到一起。

    齊卿卿想過要放棄的，那之后沒有再見程之栩，沒有再見任何一位大提琴老師、指揮家或者是經(jīng)紀人。她想過要接受自己弱聽的事實，就像媽媽說過的那樣：“做個普通人也好。沒法成名，家里能指望你的也不多了。”

    可是回到家，無論是書房還是臥室，到處都是散落的樂譜、琴弦、松香、尾枕、琴身專用的擦拭布，她嘗試著忽略木門緊閉的琴房，卻像每時每刻都會聽見大提琴的呼喚似的，最終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琴房很干凈，空空曠曠的，只擺了必要的幾張椅子和譜架，雪白的墻上掛著她小時候用的第一把琴，周圍還有幾把幾近報廢的琴弓。她最常用的也是她最喜歡的那把琴早已在車禍中被撞毀，警察說若不是她身側(cè)的巨大琴盒替她緩沖了部分撞擊，她很有可能被撞得斷筋碎骨，結(jié)局也就遠不止弱聽這么簡單了。

    齊卿卿把已經(jīng)老舊的琴和琴弓從墻上取下來，按照記憶里慣用的手法抹松香，扭琴軸調(diào)音。她翻開樂譜，持琴，握弓，深呼吸一口氣，聽到渾厚豐滿的琴聲傾瀉而出時毫不意外地哭了出來。

    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只拉了一小節(jié)便沒有辦法再進行下去了，她靠著琴把無聲地抽泣。學琴這么多年，她唯一養(yǎng)成的好習慣就是情緒崩潰時，只會跑到琴房里抱著大提琴哭。大提琴是手指只要稍微挪動半毫米都會拉出完全不同音色的樂器，千百年來有無數(shù)人賦予它形形色色的贊美，而她從前因為靠得太近而全然不知它究竟偉大在哪里。但就在那個時刻，在她意識到自己在天賦上已經(jīng)消失，能夠握住的僅剩這一把琴和弓的時刻，她終于意識到它的偉大——在于它成就了她，在于它拯救了她。深棕色的琴身冰涼而緘默，就像一位敦厚深沉的長者，它代替她發(fā)出嗚咽，而琴弓上行下行時發(fā)出的刮弦聲，就是它的呼吸。

    她沒辦法想象自己離開大提琴之后的人生，所以決定哪怕是做一個普通人，也要做一個會拉大提琴的普通人。即便失去敏銳聽力在某種程度上已經(jīng)給她的大提琴生涯宣判了死刑，但這一回她偏偏不想再相信宿命了。于是，在身邊人帶著悲憫和不忍的目光下，她再一次像小學時那樣拼了命地練習，想用先前積累的技巧和后天持續(xù)的努力來彌補音感的空白。因為許久沒按弦而褪去老繭的手指重新磨腫起泡，再長出來的，是包圍住她全部生命的新皮膚，堅硬，卻也溫暖柔軟。

    5）

    齊卿卿說這個故事的時候很平靜，時隔多年，里面摻雜的心酸苦楚，多數(shù)都已經(jīng)因為時間的洶涌流逝被沖刷帶走了。溫行止安靜地聽完，眼睛牢牢地看著她。齊卿卿讀不懂他的神情，就只是回望著他。

    最后他微微張開雙臂，說：“給我抱抱。”

    齊卿卿起身，琴弓還沒放下就被他拉進懷里。他一向和煦如春風，這次他的力氣卻前所未有的大，箍得齊卿卿動彈不得。他側(cè)過臉輕輕地蹭她的耳朵，像是在吻她，熱得她臉頰通紅。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他的聲音里帶著心疼也帶著寵溺的責怪，低低地響在她耳邊。齊卿卿本來非常冷靜，但這樣被他抱著，不知道為什么突然覺得委屈，癟著嘴說：“我不知道怎么開口……”

    都多少年沒和人說起過這段往事了，她已經(jīng)習慣去做一個獨立無畏到不需要人照顧情緒的小超人，即便把這段往事完全扔掉不提，也不會影響她現(xiàn)在的生活。

    但是，眼前這個人卻會在意她的一切，會柔柔地摸她的腦袋，帶著滿滿的笑意叫她“小女孩”。

    “那現(xiàn)在怎么又知道開口了？”

    “因為你在電話里保證了，說我不會失去你的啊。”

    “你直接說，同樣不會失去我。”

    她的氣勢一點點弱下去：“那可不一定。以前的我太好了，一對比，現(xiàn)在的我沒什么好喜歡的……”

    溫行止抱著她的力度更大了：“那我也沒什么好喜歡的。”

    齊卿卿立馬急了，差點從他懷里掙出來，這個小動作才開始就被某人按下。她被禁錮在溫行止懷中，悶悶道：“誰說的？你長得這么好看，哪里都值得喜歡。”

    溫行止俊眉微皺：“你就是因為我長得好看才喜歡我的？”

    一句“那不然呢”差點脫口而出，求生欲作祟，齊卿卿稍微斟酌了一下，才笑瞇瞇地給出這道送命題的答案：“喜歡你是因為你是我最想成為的那種人呀。”

    他甚是滿意，輕笑問道：“哪種？”

    齊卿卿開始如數(shù)家珍般搬出她家溫教授的優(yōu)點：“穩(wěn)重自持，努力謙遜的天才。最重要的是，溫柔。”

    她一直覺得像溫行止這樣能夠始終保持溫柔善良的人，實在太了不起了。她體會過冷硬堅固的現(xiàn)實，所以知道能夠始終擁有一顆柔軟的心的人到底有多么強大。肯定是因為內(nèi)心始終對世界保有一份濃厚的愛意，所以可以勇敢地面對現(xiàn)實，可以無所畏懼地直面?zhèn)Γ趴梢宰龅讲还軐Ψ缴茞号c否，都能交付一份溫柔吧。這樣的人怎么會不讓人心生向往呢？

    溫行止聽后只是笑，把頭埋在齊卿卿肩上，說：“溫柔是因為喜歡。溫柔是因為遇到了自己向往成為的那種人。”

    齊卿卿微怔，從擂鼓似的心跳聲里抬起頭來，訝異道：“你，向往我？”

    溫行止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靜靜注視著她，漆黑的眼睛里波光流轉(zhuǎn)：“對。向往一個和我相似，卻又沒有我這種疏離外表的人；某個被命運考驗過，卻又依然保持著天真的人。無論能不能成為第二個馬友友或者杜普蕾，都沒有關(guān)系的。不管是什么樣子，你都被安穩(wěn)地愛著啊，應(yīng)該有面對任何事的勇氣。”

    這也太會夸人了，齊卿卿瞬間感受到自己詞匯的匱乏，一想到話里的人指的還是自己，更是羞得臉頰發(fā)燙，不自覺地抬手捂住臉。她在他懷里紅著臉?gòu)尚Γ骸拔乙矝]有這么厲害啦……但是剛才那句話，能不能正式說一次呀？”

    “哪句？”

    “表達你喜歡我的那句。”

    他眼睛里有笑意，看著她笑得古靈精怪的樣子，覺得整顆心臟都變得軟乎乎的，不要說只是一句話了，簡直想無條件地把自己所擁有的都給她。

    “我喜歡你。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個多么特別的人，但是因為你，我的人生變得不一樣。”

    溫行止柔聲說完，齊卿卿聽到自己心跳加快的聲音，感覺像是整個人被扔進了蜜罐里，一呼一吸之間全都是醉人的甜意。她想，即便此前一直覺得世界對她有所虧欠，現(xiàn)在也覺得已經(jīng)得到了更加溫柔的補償了。他的出現(xiàn)就是她收到過的、來自世界饋贈的最美好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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