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賈母與鳳姐的一場雙簧 (一) 第五十三回元宵宴上,女先兒講了個《鳳求鸞》的故事,而賈母則唱了一出“掰謊記”,高談闊論,縱橫捭闔;眾人皆應答不及,唯有鳳姐配合默契,妙語如珠,兩人可謂是合作了一出完美的雙簧,戲外的故事比戲里還好看。 且說女先兒剛提了個頭,說金陵王忠有位公子名喚王熙鳳,賈母便笑道:“這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忙推先兒說:“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卻道:“你說,你說。” 作為賈母,自是平和寬柔,只覺得好玩,所以毫無顧忌地說“你說”;但是作為下人,卻不得不守禮提醒女先兒,維護二奶奶的威嚴;作為鳳姐,自然只得迎合賈母:“怕什么,你們只管說罷,重名重姓的多著呢。”然而作為上門討吃的藝人,卻并不敢真的“只管說”,一邊欠身賠禮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一邊再說下去時,就只敢提“王公子”三字而避提大名了——真是聰明人。 于是女先兒接著講故事,講到一半再次被賈母打斷,且發表了一大通掰謊高論,讀者素來有很多疑問和看法。 第一個問題就是:賈母諷刺的究竟是誰? 最常見的說法是賈母在敲打黛玉。因為黛玉剛剛把酒杯放在寶玉唇上讓他代飲,鳳姐特特地提醒說:“寶玉別喝冷酒。”顯然在暗示二人要行為謹慎。賈母將這一幕看在眼中,對黛玉十分不滿,故而借評戲掰謊之際嚴加斥責:“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但是黛玉自小住在賈府,和寶玉兩個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可算不得是“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倒是寶釵,寶琴,邢岫煙,乃至李綺、李紋等人,都是外來的親戚,和寶玉是后相識的,而且住進賈府來,未必沒有攀附之意。 所以賈母這番話,即便是想要敲打某人,也絕不是黛玉。因為緊接著這番話后放爆竹,賈母便憐惜黛玉“稟氣柔弱,不禁畢駁之聲”,疼愛地將其摟在懷里。 黛玉住進來時才六歲,是賈母看著長大的,而且又無親無靠,所以賈母完全不需要對小女孩玩什么兩面三刀的把戲,疼愛就是疼愛,絕不會打個巴掌再給顆甜棗吃,所有的行為都是祖母疼外孫女兒的一片真心,對黛玉沒有半分不滿。 而且黛玉這樣一個多心的人,如果賈母有半點針對她的意思,難道她會聽不出來嗎?怎么會若無其事繼續坐著聽笑話,倚在賈母懷里看放爆竹,那還是敏感聰慧的林黛玉嗎? 所以,無論從賈母還是黛玉的兩方面推斷,這番話都與黛玉無關。 況且,賈母明明白白地說了:“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 這番話已經明確撇清了自家所有女孩兒,所以薛姨媽李嬸娘也不得不附和說:“這正是大家的規矩,連我們家也沒這些雜話給孩子們聽見。”忙不迭地表白。 那么,作者究竟為什么要借賈母之口發這一大篇議論呢? 蒙府本總評說:“單著眼史太君一席話,將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傀儡。” 可見這是作者對時下小說的一番評論。 書中所引戲曲多半是前明所作,少有近作,獨在五十三回末卻寫到了《西樓會》。 《西樓會》是曹雪芹同時代劇作家袁于令所作,相傳是作者自況身世,主人公“于鵑”(字叔夜)反切就是“袁”。說的是御史公子、解元于叔夜與西樓名妓穆素微曲折離奇的愛情故事:因為于叔夜寫的一首《楚江情》深得穆素微之心,兩人遂于西樓相會,私定終身。于父得知后,怒逐素微,相國公子趁機買其為妾,穆不從,備受虐待。后來于鵑得中狀元,與素微終成眷屬,非常套路的一個故事。 不知這袁于令與曹雪芹是否故交舊知,但是書中特地提及此劇,肯定是有深意的。相傳袁于令曾經為爭妓而被其父送官下獄,《西樓記》即在獄中寫成。 賈母看《西樓》時未多言語,卻在緊接著聽書《鳳求鸞》時揮灑出來,大發掰謊之論,說:“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這有個原故: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這些書看魔了,他也想一個佳人,所以編了出來取樂。何嘗他知道那世宦讀書大家的道理?” ——句句針貶,焉知不是沖著袁于令而發呢? 自然,也可能這就是曹雪芹平日同人論及戲曲時的個人見解,借賈母之口以抒胸臆。 這和全書第一回中石頭諷世之語異曲同工:“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污臭,涂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可勝數。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于淫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間撥亂,竟如劇中小丑然。” 《西樓*樓會》一段可不就是借著男女幽會而寫盡艷詞? 袁氏寫戲,曹寅亦寫戲。賈母聽了戲,批了謊,便不教外人再演,卻令家班的芳官等人出來,清唱一支《尋夢》,又指著湘云對眾人說:“我象他這么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奏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 此處虛構與現實完全混淆了,很明顯賈母就是雪芹祖母孫氏,而“你爺爺”就是曹寅。曹寅深諳曲律之道,愛戲也懂戲,會看更會聽,還曾經自己寫戲。這里并提的三部戲中,《西廂記》和《玉簪記》都是常演名戲,而《續琵琶》籍籍無名,何以竟與前兩者比肩同儕?就因為《續琵琶》乃曹寅所作,身價不同。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