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青云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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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能以我一人丟掉赤誠為代價,換得洗襟臺更加干凈,卻又何妨?”張遠岫道,“昭王殿下既這么說了,在下也有一問想要請教殿下。”
“十八年前,你我同失生父,洗襟二字貫穿你我的一生,然而自洗襟臺坍塌,殿下一直孜孜不怠地尋找真相,在下想請問,所謂真相,究竟是什么?是一片雪,一粒碎冰,還是水漬化去后的虛無?
“殿下還不明白嗎?先帝筑高臺,為了紀念自己的功績;章鶴書分去名額,是為了實現自己寒門與世族同貴的理想;曲不惟買賣名額,是為了給自己兒子鋪一條平坦的路;還有更多的,為了光耀門楣的商人,為了和女兒團聚的畫師。對他們而言,洗襟二字皆是虛妄,他們眼中唯有青云!而殿下所尋的真相,到最后也不過是青云枉然,我要做的,卻是要將這青云從洗襟上剔去,只有這樣,洗襟臺才能回歸它的本意!”
謝容與道:“張大人說得不錯,本王這一路行來,看到的無不是把洗襟當作青云之階的人。可是本王也想問問張大人,你想重塑的樓臺是什么?你想讓‘洗襟’重回百姓心間,所謂的‘洗襟’究竟是什么?到底是無垢的‘滄浪江,洗白襟’,還是你的父兄的姓名?是你永遠無法釋懷的他們的倉促離去!你說那些人把洗襟臺當作青云臺,可你何嘗不是把它當作你父兄永存于世的豐碑?在你張忘塵的眼里,洗襟臺難道就只是洗襟臺?”
這聲聲詰問灌入耳中,張遠岫心間不由一滯。
不知怎么,他忽然想到了那日在脂溪礦山,滿身是血的章庭望著他,一字一句地問:“忘塵,在你眼中,洗襟臺,是什么樣子的?”
難道不也一樣是青云臺嗎?
背心涌上一片涼意,張遠岫移目去看,原來是外間風雪變大,透過門隙灌進殿中,這片涼意讓他清醒,他拂袖冷笑,“昭王殿下說得好聽,可你這樣不怠地尋找真相又是為了什么?名喚容與卻不得逍遙,不是深宮中人卻被當作王而養大,頂著一張面具才能活得像自己,而今摘下面具背起王的身份不得不再度束手束腳,你不恨嗎?洗襟臺起臺塌,我好歹愿意走入漩渦,而你無一日不是想離開。你說我重筑洗襟臺是為了父兄,我承認,可你拼命查清真相,何嘗不是把這真相當作掙脫開這枷鎖的救命之鑰,真相水落石出,你才能徹底離開,你我半斤八兩,誰不是別有用心。”
“不錯,從前我的確是恨的,也想過只要找到真相就能徹底離開。”謝容與道,“如果說今日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一點,就是我看到了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的人。你以為洗襟臺的坍塌,傷害的只有登臺士子嗎?不,還有很多不曾見過,甚至不曾聽說過的人們,荒僻山中的縣令,只會賣唱的妾室,坎坷上京的妓子,匿居山中的匪賊,隱姓埋名的畫師,坍塌的洗襟臺,滄浪江水,都在這些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他們和我一樣,都在等待一個真相,只有真相才能讓他們解脫,這些人,數以千計,是不容你拿一套說辭去敷衍的!
“而百姓是什么,三人成戶,十戶為村,百戶為鎮,三鎮為縣,如果一個事端,它波及了數千人,算上它的過往如今,它殃及的有萬人之多,哪怕就不單單是一個事端,而是民眾心中的一道傷痕,是咸和、昭化、嘉寧三代的創口,你說宮門外的士人百姓知之甚少,可以拿你的說辭去勸服,他們不是百姓嗎?不是民嗎?你今日拿這套說辭去打發他們,改日又該拿什么說辭令天下人信服?!”
“你適才不是問我真相是什么嗎?”謝容與說著,大步走向殿門口,豁然將殿門拉開,呼嘯的風雪瞬間灌入殿中,撲灑在他的眉眼,他伸手接了一片,回轉身去,“你說這片雪,遠看是雪,近看是冰,墜地成水,時久消散,那就把雪為何是冰,冰如何化水,水如何消弭的因果過程給他們看,這樣才是真相,而不是指雪為雪點冰是冰!洗襟為何成了青云,朝廷在主戰與主和間如何做的取舍,取舍之后失察在何處,良策是什么,誰人有功,誰人犯錯,誰人罪大惡極,誰人含冤至死,包括你兄長做了什么,不必用話術,也勿需多余的解釋,甚至洗襟臺的名額是哪里來的,翰林為何要贈給章鶴書名額,原原本本地攤開在所有人眼前,這樣才是真相!”
“不是只有‘無垢’的樓臺高筑,洗襟臺才有意義,找到真相,本身就有意義。”謝容與道,“我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但是,只有了解冰如何化成水,以后才懂得該如何保住冰。或許你說得對,查到最后,所謂洗襟不過是一片青云虛妄,但至少我們能知道對在哪,錯在哪,又或者當是非對錯混淆在一團模糊中的時候,我們知道該往哪里走。拼命蓋住流血的傷口,只能讓它潰爛腐壞,越裂越開,想要愈合,得將它敞開來,即使會結出猙獰的疤。”
“官、官家。”謝容與和張遠岫這一番話說完,殿中諸人似為之震動,久久不語,半晌,刑部的唐主事才朝趙疏拜道,“臣以為,昭王殿下說得對,洗襟臺名額買賣一案,尚有內情未曾查明,這時候就與宮外士人交涉,無疑于敷衍應付,倘若往后有人把更深的真相掀開來,譬如……洗襟臺的登臺名額為何落到了章鶴書手上,反倒會讓百姓是去對朝廷的信任。”
“臣倒是以為,昭王殿下的話雖然有理,未免把一切想得太過簡單。且不說一日之間想要把一切查清有多難,哪怕查清了,又該由誰人對出面解釋,他的話如何得到百姓的信服?解釋后,如何確定宮外的士子是散去,還是越鬧越亂?”徐姓大人說道,“再者,張大人的說辭雖然不是真相的全部,決計談不上敷衍,至少也是句句屬實的,對宮外聚集的人來說,這養的說法其實就夠了,事緩則圓么,先把燃眉之急解決了,事后要審章鶴書,甚至要問責翰林,再加緊辦不遲,等全部查完了,最后酌情昭告天下,這樣不是更好么?”
這時,一名禁衛急匆匆進得殿來,“官家,末將率人找到墩子了,墩子公公他……已經死了。”
青唯一聽這話,心中覺得不對勁,一時間顧不上禮數,“墩子死了?怎么死的?”
禁衛解釋道:“士人百姓暴動,京中有歹人趁機流竄犯案,官兵只能在外圍守住秩序,深入不到人群中,墩子公公……似乎遇上了歹人,身上的錢財被洗劫一空,連光鮮的衣飾都扒完了,背上中了兩刀,人在雪地里咽了氣,至于血書——”禁衛從袖囊里取出一條薄帕,“應該是此物,請官家過目。”
很快有小黃門將薄帕呈到御前,趙疏看過后,又交與群臣驗看,刑部尚書將薄帕傳給一旁的唐主事,闊步上前,“官家,臣本來是贊同昭王殿下之言,以為務必要查清真相,可是眼下……唉!”他狠狠一嘆,猶豫片刻終于下定決心,“既然城中有歹人借機作亂,當務之急還是采用張大人的法子,先行讓圍聚的百姓散去,臣以刑部尚書之銜擔保,待今日過去,臣一定全力協助昭王查清真相。”
適才的禁衛聽了這話,想了想道:“官家,末將進宮時,發現有百姓不敵風雪侵骨,在宮門口暈了過去。只是宮門圍聚的士人見狀,非但沒有生出退意,反而更加憤懣。”
大理寺卿大步上前,與刑部尚書并肩拜下,“官家,臣其實也贊同昭王殿下的說法,認為真相必須水落石出,但……驅散民眾實在迫在眉睫,眼下看來,只能先用張大人的法子,先把百姓們勸走,臣愿意以這半生為官的名聲擔保,只要熬過眼前難關,臣定當不眠不休,勢必與諸位同僚共尋真相。”
“官家不可!”青唯急聲道:“民女是不如殿上諸位大臣懂得權衡利弊,但民女出生草莽,是貨真價實的民,最懂得民意。張二公子的說辭是可以勸走大半圍聚的民眾,殊不知此刻宮門外,也有和民女一樣,在等待真正真相的百姓。”
她聽說扶冬和梅娘在何氏案結后,一起從了良,在京郊開了一間很小的酒舍;她聽說葛翁葛娃還有繡兒姑娘到京為名額買賣一案做完證后,并沒有離開,而是暫時留在了上京。
而她聽說的、看到的只是零星,只是這么寥寥幾人,或許還有更多于暗處靜候的人呢?
“民是這樣,一旦對朝廷失了信任,再要拾起就很難了。以后哪怕徹查出真相告昭天下,失望也是抹不去的。”
“朕以為……”趙疏斟酌須臾,安靜地開了口,“昭王言之有理,找到真相,還予真相,方為正途。其余的一切做法,豈知不是敷衍。”
“可是官家——”
徐姓大人還待要辯,趙疏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洗襟臺已經加諸給世人太多創口,經不起這樣的一次失望了。
“朕雖為君王,但在這場事端中,朕與昭王、溫氏,還有溫氏提起的,諸多被波及的百姓是一樣的,都是在等待真相的那個人。”
“傳朕口諭,再派三支殿前司禁衛開道,務必盡早帶回章鶴書,無論多久朕都等,直到查清一切為止。”
殿前司晨間在各街巷搜尋墩子,暮里方歸,紫霄城附近何等擁堵可想而知,眼下哪怕派三支禁衛開道,等帶回章鶴書,怕也要等到明日天明了。
可是這個年輕而沉默的皇帝,遇事等閑不開口,一開口,那便是字字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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