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元和元年,京畿盩厔縣。寒冬臘月,紅泥霰雪。 “這黑水峪口仙游寺,原是隋仁壽元年文帝楊堅為安放佛舍利而由宮殿改制的寺廟,之后群雄伐隋,李唐中興,寺中僧人散盡,而附近終南山麓上的樓觀臺道士見此處殿宇巍峨,風景幽勝,便遷了部分到此處,那時候就開始叫仙游觀。之后再到武周時期,釋門再興而復勝于道門,和尚回來,道士出去,又改回了寺稱。這一波三折的,早就沒了超脫方外,不食煙火的清凈嘍?!? 仙游寺東南偏角一處無碑無匾的小亭子里,三道人影圍坐一圈,亭內酒香四溢,杯盞零散,本該是一幅酒鬼在佛門清凈地聚眾酩酊的臟亂場面,然而圍飲的三人雖然面上隱有醺意,但推杯換盞間只見青袍抬素袖落,動作飄然寫意又不失分寸,在這瓊堆玉砌的雪景中更顯幾分鶴骨松姿,無疑大都是些休休有容的君子士人——只是若那個坐在亭口的道士能將他那耷拉著破布鞋的右腳往下再低上幾寸,也許此處風景會更堪入詩畫一些。 “呵,倒還真是難得見你這終日無所事事的天字第一號散人能在這傷春悲秋,只不過你一個道士跑來人家這寺廟里大發感慨,你也真是討打。再者說了,若是這仙游寺至今還是原初那般紅塵不入,咱們三個還能在這兒痛飲?怕是早被人家和尚沙彌轟出去哩?!? 道士右手邊的中年男子身披鵝黃色大氅,須眉黑長粗密,兩頰側髯鬢相接合,乍看去頗有些西北異域風情的粗獷豪邁,然而他略顯瘦削的雙肩、晶玉般白皙的雙手以及瞳中無疑是三人中醉意最為朦朧的眼波流轉,都讓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對他生出幾分我見猶憐的感情。醉道士面色微沉,頗有些不痛快地悶了一口,顯然是男子剛剛的話有幾個字眼刺痛了他,情緒稍有低落地甕聲甕氣道: “什么道士……我這都上樓觀臺上了十幾次了,就差沒給那幫道爺們下跪了,結果呢?混這么多年,還是個散人,連個道門居士都算不上。唉,我看這輩子我是沒什么希望當個名正言順的道長了?!? “說實在的,你王十八要是有一天說自己進了人家道觀當上道士,那我才是真不信。你去樓觀臺,十次得有七八次是提著酒壺上的山,剩下那兩三次更過分,直接是醉著上去砸門跪號的。樓觀派是不算大派,但‘天下道統,終南祖庭’這個名號你覺得是隨便哪個道派都敢稱的?也就是人家道爺涵養好,清心修道不跟你這俗人一般見識,若換作我,還管的你是什么瑯琊王氏?一道黃符當時便按上去了。你說呢,樂天?” 三人之中一直沉默的男子恍然一驚,有些無辜又疑惑不解地眨眨眼睛,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淡青衣袍,端起放在身旁的酒杯,將杯口示以二人,說道: “喝了喝了,確實是好酒,是十年有余的石凍春吧?” 二人聞言一愣,隨即無奈苦笑,道士舉杯再飲,而中年人則搖頭說道: “誰問你酒了?唉……我說樂天吶,你也不至于這么猶豫吧?雖然王十八說的這事確實有些突兀,但總歸也不是什么壞事啊。這幾日你我三人同游,談天說地,大都是追憶當年天寶勝景,歌舞升平,萬國來朝,那是何等氣象。只可惜一夜之間江山倒覆,反賊禍亂天下,破敗慘淡,民不聊生,就如三國曹孟德詩言:‘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而若談及此間大半緣由,自然逃不過那帝妃二人。質夫先前所言……” 中年人沉吟片刻,隨機繼續道: “說實話,我也曾有此想,樂天,你有衙官屈宋之才,若是能以班馬文章載錄歌詠此事,傳唱千古,令后世人也可從書筆間知曉此千古遺情,豈不是美事一樁?你精于詩文之道,應當比我清楚,以長詩記事之作,名家詞篇足要遠邁秦漢方見一二,我大唐才子詩篇辭賦,繁繁兮若清夜朗空之星,煌煌兮如初生耀烈之陽,可要論及此處,卻是少有成就。樂天,你何不借此揮墨而就,也當做是補了此缺啊?!? 面對此番苦口婆心,青袍男子淡淡一笑,手捻長髯,明明還未至不惑之年卻已溝壑隱現的臉龐上先前一直籠罩著的徘徊神色,在眸光不著痕跡地幾次流轉閃爍下終于漸漸斂去,他抬手提起酒壺再添上一杯,晃動一陣后淺淺抿下一口,清冽酒水將鼻梁人中處最后一點猶疑洗進腹中,似乎因之而更加綿柔了些。放下酒杯,青袍男子看向北面那連綿未絕的山脈,喃喃道: “什么衙官屈宋,不過是挈瓶之智而已,質夫這么說也便罷了,你陳大亮論文采可不輸于我,也這么吹捧,呵,反讓我有了些退意呢……罷了,既然要寫,不如便再多走些路,馬嵬驛可就在此地北面,去那里采采風吧。” “呵呵,那自然好,不過這一路上的路費與伙食,我們可就拜托給縣尉大人嘍。” 中年男子笑呵呵地裹緊身上的鵝黃色大氅,站起身來裝模作樣地給青袍男人鞠了一躬,轉頭正要拉著旁人再多調笑兩句,卻見得三人之中穿著最是單薄的道士已經和衣而眠,不由得失聲而笑,毫不客氣上前一腳將其踹出亭子撲入雪堆,霎時間瓊飛玉墜,霰塵四散。 是時,十二月十七日,雪砌如墳。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樂天自校書郎尉于盩厔,鴻與瑯琊王質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攜游仙游寺,話及此事,相與感嘆。質夫舉酒于樂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沒,不聞于世。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 …… 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