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頁 荷花池畔晨光大好,和尚的臉色卻像是沾惹上一片前晚的夜色般凝重黯然。 了悟修佛數十余載,早已心臨寂意,接近釋門阿羅漢果的灰身滅智之境,平素凡事,少有能在他心湖之中點波涌紋的,是真正將要領悟涅槃智慧成就佛法的高僧大修。 然而楊玄珪死,長恨劍出,此二樁事惹得整個中原武林為之傾動,就連一向自詡清凈獨立方外的佛門各寺,也都派出個中高手名宿,以論禪法會的由頭赴往華嚴寺,而自己那個年紀雖長卻始終佛理不明的觀音寺掌寺方丈更是為了此事帶空了大半個寺的僧眾…… 了悟不敢說論及禪宗條目典籍他能背的比寺里那些頌佛頌了大半輩子的老和尚們更好,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祖師殿護法而已,然而他走的雖慢,卻也走的更穩,踏下的腳印更深,日復一日在菩提達摩祖師像的注視下誠心學佛,恐怕連了悟自己都未曾意識到,他已經成為了寺中最堅定也最狂熱地篤信著禪法義理的那一個。 于是當看著身旁那些明明深諳禪理如今卻墮入凡塵為世俗之物爭奪不休的師兄師弟,了悟向著祖師像行完最后一禮后便毅然站了出來,即使是賠上自己前半生的功德與后半生的歲月甚至是生命,即使必將因此而遭受千夫所指萬人唾罵,即使此后便是如行刃上險意環身,他手中的錫杖也未曾向后方點出過半寸——只是令他始料未及的是,第一個現身出手的人,便有些難以招架了。 “王質夫,王施主……實在想不到,第一個來的竟會是閣下你。” 了悟的瞳光不疾不徐地點在一直繞著鐘圍來回走動不知在做什么布置的道士身上,雙手捻著的二指不知何時已然松開,說法相悄然自破,只余下一個結跏趺坐還在維持。 反觀被困在鐘圍內的二人,情況卻與之大有不同:楊暾已然放松了下來,盤腿坐于地,雙掌搭在膝上,緩緩調節起體內氣機運轉,除了剛剛與王質夫見面時他面上掩飾不住的訝異神色與一句脫口而出的臟話外,他已然半晌沒有動作;王凡雖然不似楊暾那般鎮定自如,不時還抬起眼皮瞥一眼四周,但也不再過分緊張,而時而張開的瞳中映出的也更多是對鐘圍外忙活不停的道士的好奇:讀過長恨歌后,王凡也曾去市集上買過一冊同樣膾炙人口的陳鴻所著的《長恨歌傳》,其文末便曾出現“鴻與瑯琊王質夫家于是邑”一句,而剛剛楊暾也佐證了這個看上去毫不著調的道士的身份,不由得讓他對這個出身瑯琊王氏的“本家兄弟”多了幾分興趣。 “呦,認識啊,那好辦了,都是熟人還鬧這么僵干嗎?這位大師您把這鐘圍一撤人一放,跟我們一起回長安去,這一路上還能互相有個照應。等到了長安,你是跟去華嚴寺,還是回你的觀音寺,我們也都沒人攔著,這多好的事兒嘛不是?” 王質夫嘿嘿笑著打趣,但手上的活卻一直沒停下來過,了悟也不搭理他的調笑,嚴肅道: “王施主,你既知我是觀音寺眾,便該理解貧僧此舉為何。且不論我禪宗弟子本應守心寂然,觀照本心佛性,而如今卻被此事擾得心緒難寧,紛紛入世爭奪,哪還有半點出家人該有的心境?就是往大說些,貧僧雖不識江湖風塵,但這些年也多少聽到些傳聞,這一點我倒要請問楊施主了,你就敢保證,等到那柄所謂的盟主信物長恨劍找到后,整個武林就真能風平浪靜,和同一家了嗎?你其實心里也清楚,一旦長恨劍面世,不但不會帶來和平安詳,反而會將引來更為尖銳激烈的矛盾與爭斗。” 了悟面色漸沉,激烈道: “中原武林各派紛爭混亂,彼此之間互相都瞧不上的局面已然持續了幾十年,就算楊老盟主武功蓋世、德高望重,可如今哪里還有真心實意聽他話的人?況且他也只是留下這一柄劍罷了!到那時節,自然有什么說什么,拿到長恨劍的自然要遵此節傳承,而空手而歸者難不成便全能寬忍大氣、俯首聽命?還不是繼續鬧下去!更何況這將各派間的明槍暗箭統統擺到桌面上,此后爭斗必會更為慘烈。幾位施主,你們說貧僧我自私也好,不像個出家人也罷,可既然此事會將更多人拖進更大的紛爭中,那何不在此時便將其停止?” 一連串地說完這一大段話,即使了悟底蘊深似滄海,可還要分神維持金鐘罩鐘圍的他也不得不大喘了幾口氣,而他身旁三人卻似是完全沒有聽到這段長篇大論,因喘氣聲存在而不甚純粹的沉默持續了半晌后,調息完畢的楊暾這才緩緩站起身來,漫不經心地回答了一句: “大師,咸吃蘿卜淡操心吶。” 楊暾是一個很簡單的人,了悟也是。楊暾簡單地吃肉喝酒殺人,了悟也簡單地參禪念佛供香。這兩個行走在完全不同的道路之上的簡單的人,當發覺周遭的一切開始變得復雜并且將自己也裹挾其中時,他們卻作出了不同的應對。 了悟修佛悟禪守枯心寂意,自認為已近無相無住之境,然而臨此變節,他卻未能保住本心清明,萬般疑慮后難舍塵思,下山赴事,雖說自己已然有了舍身之念,但終究是違了禪宗理旨。 楊暾雖常是一副云淡風輕逍遙自在的浪子俠客相,但心底實則也留著情誼、野望與分寸,以及一點浸在酒氣中太久以至于他自己都有些忘記了的不甘,然而當這并不純粹的簡單與外界的繁雜相遇時,他反而更愿意依著本性去覓一條最直截了當的路子:想那么多,還不如不想,提劍沽酒,倚馬長歌,鋒芒來去隨光追影,若心存不忿,自當一劍平之,又何來事未做而人先怯的道理呢?于是一直簡單的楊暾此時劍柄緊握,不再簡單的了悟捻指稍隔。 王凡靜靜運氣涵息,從始至終沒有說過什么,畢竟此間事與他關系終究不算很大,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也算是一個簡單的人,從來都只是村中劉老爺的那句囑托,讓這位“長者請,不敢辭”的老實教書先生踏上此途,哪里扯得到那么多世事糾紛呢?此時,鐘圍外一直忙活的王質夫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拍著手上塵土站起身來,咧嘴笑出一口白牙,從腰后解下一只酒壺,喝一大口后說道: “我說這位大師,你自詡是為你們禪宗好,可這怎么我這外人聽著,都感覺有點不對呢?我雖然沒修過禪法,但是你們六祖惠能大師的那本《壇經》我也是讀過幾遍的,他老人家可是一向主張體修禪法的關鍵在于要在日常行止中貫徹時時明悟的修禪實踐,而不能執著于打坐念佛、持戒頌法這些表面功夫的,你覺得你那些師兄師弟違了禪理,其實不就是你見他們一個個不再守寺院的清規戒律下山去了嗎?你又哪里真正知道他們心中所知所想,不是去俗界中恪行頓悟佛性本心了呢?禪宗素來不斥入世之念,可憐你一根只知在祖師殿里青燈古佛的老朽榆木,怕是才真落了下乘根性哩。” 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