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山自在紅-《醉里挑燈看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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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游,實際是匆匆一掠。
因商務從武漢驅車去南昌。經九江至南昌的高速公路,至永修路口折下,行約十幾公里,路左赫然一牌“云居山風景區由此進”,車頭由此一拐,取便道上山。
深秋季節,沿途風景不俗。潺潺溪水、小潭、玻璃汁樣澄澈。稻垛在田,一派靜謐;紅葉在山,燦然可愛。上山路盤旋曲折,凸凹不平。顛簸之中,偶見三兩個行人,是些農人村婦。頓時,我產生了歸家的感覺。
游真如禪寺,是我的計劃之一。三年前,我寫過一首詞,茲將前半闕錄如下:
人生苦,佛與我同心,白日夢沉沉。非是紅顏棄軒冕,游遍江南訪梵林。深山里,紅葉路,稻香村。
今日登山之境,與我詞意中境界,庶幾近之。這云居山,在名山薈萃的江西,其實并不出名。聲聞遐邇的,是云居山中的真如禪寺。
盤旋,還是盤旋,顛簸,還是顛簸。大約二十公里,峰回路轉,一小小村鎮,出現在眼前。從路牌看出已到了云居山風景區所在地。而真如禪寺素潔的山門,夾峙在郁綠的松、杉之中,那么寧靜、虛遠,更加強烈地抓住了我的“皈依”的感覺。
一
“趙州關”。
真如禪寺的山門,高懸著這一塊橫匾。字體古拙,可是,我卻感覺到了那沒有煙火氣的筆劃中吐出的耀眼的寒芒。
趙州和尚,是中國古代一位著名的禪師。宋朝頤藏主編的《古尊宿語錄》和另一位宋朝的和尚普濟編撰的《五燈會元》兩書中,都收有趙州和尚的語錄和行狀。他的怪異的問答與舉止,讓人體會到至精至純的禪家智慧。
且錄幾段:
問:“萬法歸一,一歸何所”?師云:“我在青州作一領布衫,重七斤。”
師到黃檗,檗見來便閉方丈門。師乃把火於法堂內,叫曰:“救火!救火!”檗開門捉住曰:“道!道!”師曰:“賊過后張弓。”
問“如何是學人自己?”師云:“吃粥了沒有?”學人云:“吃粥了。”師云:“洗缽盂去。”
師上堂示眾云:“金佛不度爐,木佛不度火,泥佛不度水,真佛內里坐,菩提涅磐,真如佛性,盡是貼體衣服。”
不研究禪學的人,讀這幾段語錄,如墜五里霧中,不知所云。禪既非“邏輯”,也不是“非邏輯”。因此,就是研究了禪學,如果不進行“心”的修習,也無法理解禪的奧義。
禪不可詮釋,因為它不是存在于我們的經驗領域,即“知”的范疇中。禪是不可知的。但禪總跟著我們,如影隨形。就象原子,電子那樣,我們每天都跟原子、電子打交道,但沒有誰看到過它們。我們通常說,真理只能被發現,而不能被創造。禪也是這樣,但禪仍不是真理。真理是可知的。“知”與“理”有互聯的關系,但禪只能“參”,由“參”而達到“悟”。
由“參”及“悟”,這是“智”的活動。一切的宗教產生于苦,對宗教的皈依使人們有了解脫法門。而禪——這產生于中國佛教的特殊的契佛心印,在引導人們斷除煩惱的過程中,有其獨創的精神活力。唐宋兩代,禪曾大興于中國,明代可見禪的流風余緒,清朝以后,禪已式微,到了近代,禪已絕跡。各處寺廟,雖然照例都冠以某某禪寺,但寺中早已無禪。唐宋兩代,自六祖慧能始,高僧大德,風起云涌,禪家領袖,日新月異。在那數百年間,儒、釋、道三家通力合作,互相滲透,奠定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穩固基石。在釋家一方,起了決定性推動作用的,應該是禪宗。
在那段時間,中國產生了一批偉大的禪師。通過遺留下的公案,我們仍能窺察到他們博大的智慧。而趙州和尚,則是他們當中比較優秀的代表。他與人應答,看似答非所問,其中卻深藏著禪家獨特的學問。弟子問他“萬法歸一,一歸何處?”他答以“我在青州做了一件布衫,重七斤。”青衫即袈裟,法衣之謂也。看似趙州沒有回答弟子的提問,實際上他已回答過了。一歸于佛,或者說一即佛,佛即一。分裂是知性的根本特征,一分為二、一分為三、為四、為五……這種知性是外在的,與佛性是相斥的。佛家講圓融,這圓融就是一團和氣,是不可分的。趙州以袈裟譬佛,暗示了深刻的答案。這是典型的禪家機鋒。
如今,這真如禪寺的山門上,高懸“趙州關”的橫匾,對于我,不啻于一記棒喝。有趙州和尚把關,這寺門是不大好進的。在這有寺無禪的時代,這塊匾亦是一個警醒。禪向內修行,而物質時代迫使我們向外搜求,這是一個尖銳的矛盾。在這種時代背境下,“趙州關”的特殊意義也就凸現了出來。由此,我想到了一個人。
二
這個人就是虛云和尚。
去年在武漢寶通寺,買了一本《禪門日誦》,扉頁上印有一位老和尚的法相,并附有題款:
這個癡漢,有甚來由。末法無端,謬欲出頭。嗟茲圣脈,一發危秋。己事不顧,端為人憂。向孤峰頂,直鉤釣鯉;入大海底,撥火煎漚。不獲知音,徒自傷悲。笑破虛空,罵不唧留。噫問渠因,何不放下,蒼生苦盡那時休。
戊戌年春虛云幻游比丘時年百有十九自題于云居山真如寺。
我由此知道了虛云和尚以及云居山真如禪寺。后來查閱有關資料。才知道虛云和尚俗姓肖,湖南湘鄉人,出身于官家。雖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并不留戀溫柔富貴之鄉。19歲時,私自跑到福州鼓山涌泉寺披剃出家。這虛云和尚一心向佛,矢志苦修。出家第二年,即成為禪門臨濟宗的第43代傳人。虛云一生遍游天下的名山古剎,先后在浙江天臺山、普陀山、天童寺、阿育王寺、杭州三天竺、常州天寧寺、揚州高雯寺,從佛門老宿研習經教,參究禪理。爾后又參訪陜西終南山、四川峨嵋山、拉薩三大寺,經由西藏至印度、錫蘭、緬甸等國。朝禮各國的佛跡,飽覽各國的佛藏。這是一個當代的玄裝,但他的任務不是取經,而是想在古老的佛教中,開拓出拯救現世的嶄新的禪學精神。各國的佛俗,各個宗派的佛理都不相同。虛云這個苦行僧,雖然閱歷八方,增長不少見識,但對于那最根本處——即如何洞開“心”眼,卻依然感到無處行腳。爾后,他由緬甸回國,朝拜云南雞足山,經貴州、湖南、湖北,朝拜安徽九華山,再到揚州高雯寺參予禪七法會。在禪七中,虛云因開水濺手,茶杯墜地,一聲破碎,頓時使他悟透禪關。“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從此,虛云不再是一個無枝可棲的侯鳥了。他走進了趙州把守的禪關,以重振禪宗為已任,先后主持雞足山缽盂庵、昆明云棲寺,曹溪禪宗六祖道場南華寺、乳源云門寺。上述古寺,由于他的主持,都一度中興。1954年,虛云自山西大同云崗石窟至江西廬山大林寺養病。云居山有幾位居士到大林寺參禮虛云法師,談及云居山的情況,嘆惜殿堂毀于二戰時侵華日軍炮火,明代銅鑄毗盧佛埋沒于荒煙蔓草。虛云聽罷,惻然神傷。此時他已是116歲的垂垂老人,不顧體弱多病,世道危艱,仍發愿重振云居祖庭。他帶著幾個弟子來到云居山,搭蓋一間茅棚住下來。虛云的影響力很大,聽說他要重振云居祖庭,各地僧人紛紛前來依止,不到一年,就來了一百多位。這在佛教凋蔽的解放初期,實在是一大奇跡。虛云組織這些和尚,墾田開荒,種糧自養。恢復了禪宗五祖開創的,在百丈禪師手中發揚的家禪生活。解決了吃飯問題,制訂好重建真如禪寺的方案并作了一些物質上的準備,兩年后,即1956年,虛云督眾修起了大雄寶殿、天王殿和鐘鼓樓。又三年,真如禪寺的重建工作完成。一座規模宏大的佛教叢林出現在云居山中。這一年,虛云已是121歲的高齡老人了。他人生最后一個宏愿已經實現,但他似乎沒有喜悅,而是懷著悲涼的心情在云居茅蓬中圓寂了。我這么說,并不是主觀臆測,前面引過的他的自題法相的文字透露了他的思緒。那幀照片是他皈依佛教100周年的紀念。這長長的一個世紀,是中國歷史中一個戰亂頻仍,梟雄竟起,內憂外患連年不斷的時代。這就是虛云所說的“末法無端,謬欲出頭”。照片所攝的1957年,又正值寺廟亦不能幸免的反右斗爭,此時的虛云,豈止是“不獲知音,徒自傷悲”呢?
趙州和尚認為參禪的要旨是“放下來”。虛云最后是什么都放下了的,連他的生命以及禪。我認為,虛云的一生,特別是晚年,有很濃郁的悲劇色彩。失手摔碎茶杯,使他開悟。但那時人世給予他的體驗,還不能讓他更深地理解什么叫“執”,什么叫“妄”。
按通常的說法,我們稱僧道一類為邊緣人物。透過這些邊緣人物,我們更能體會到社會力量的盲目性和破壞性,也更能夠理解什么是佛家追崇的不二法門。
我推測,真如禪寺山門上的“趙州關”匾,一定是出自虛云和尚的手筆。虛云在他的暮年,特別感到趙州所說的“放下”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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