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阁_书友最值得收藏的免费小说阅读网

2【小丑】-《浮生物語》


    第(1/3)頁

    楔子

    “我在東海,安好,下周回。”——放下手機,我繼續悠閑地整理我的金子,金條金鏈金墜子,越發心花怒放。

    搞不清楚是這些金子逗我開心,不是敖熾的短信讓我松了口氣。沒人的時候,我也不怕承認,我還是想念他的。

    天氣熱得不像話,來不停的客人也少了,最高興的就屬紙片兒,沒有生意正好偷懶,一大早就不見了它,不知道裝成麻雀還是蚊子飛到哪里玩兒去了。電視臺暑假劇場正在播《三國演義》,趙公子一邊剝大蒜一邊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有趙云出場的鏡頭時,他更是目不轉睛。

    今天不是周末,日上三竿,城里處處忙碌,上班的上學的川流不息,只有不停里一片懶惰,從老板到幫工,沒有一個干正事的。

    正拿起一個金鐲欣賞時,外頭突然傳來九厥的大嗓門:“哇!老板娘,這是啥?!”

    收起金子出去一看,九闕蹲在廳里,面前站著一個一尺來高的木頭娃娃,套著花布裙子,眉眼婉轉生動,連手上的指甲都細細刻畫。被染成淡紅的小嘴,彎月似的上翹著,勾出一個恰到好處的笑容,既不張揚也不含蓄,透著股讓人一見就開心的喜慶。

    “你什么時候有收集這個的癖好了?”九厥指著木娃娃問我,“來找你一起吃午飯,誰知一進來就看到這個小家伙站在這里。”

    他揚頭,這木娃娃竟也學著他的樣子,將腦袋向我這邊扭過來,黝黑的大眼睛好象還眨了兩下。

    “從外面跑進來的,不是我的。”我走過去,也蹲下來圍觀這個不速之客。嗯,有些妖氣,很淡很淡。

    看這木料,古舊之意明顯,我猜這木娃娃的真實年紀,未必比我年輕到哪里。

    就我所知,通常那些上了年紀的木偶人,都不是尋常物,要么本身便成了精怪,要么被外界的妖物靈魅占了軀殼,成正成邪不好斷論。但主動跑到我店里來的木偶人,這還是第一個。

    就在我跟九厥大眼瞪小眼地望著這小不點時,一陣咯咯咯咯的笑聲從她口里跑出來。

    我跟九厥冷不丁被嚇了一跳。

    “不停!不停!不停!”木娃娃竟原地蹦跳起來,歡快地重復著我的店名。

    “你會說話?”我來了興趣,問它,“你來不停來干什么?”

    “不停!不停!不停!”木娃娃仍然歡喊著,就像剛學會說話小孩子,來來去去只會講那一個詞語,然后又一蹦一跳地朝門外跑,邊跑邊喊,“找到了!找到了!”

    嗯?原來這只是個探路的小怪物,大部隊在后頭?果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慌慌張張地朝不停的大門沖來……

    1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常握著一把掃帚,在廟內廟外緩緩地掃,冬除落雪,秋掃黃葉,把時間一點一點掃到了遙遠的背后。

    山太高,路太險,注定沒有多少香火,佛前供桌上的瓜果,都是老和尚自己從后山上摘下來,偶爾也會有過路的旅人進來拜一拜,偶爾的偶爾,也會放下微薄的銀錢,然后在出廟門的時候跟老和尚說聲阿彌陀佛,你這廟也太小了。

    廟小如芥,連名字都叫芥子廟,一座佛像,一個禪房,一間僧舍,剩下的便是廚房與茅廁,剛剛占去山腰轉拐處那一小塊平地,從僧舍的窗戶看出去,一丈開外便是懸崖。芥子廟像棵怪異而倔強的孤松,在最靠近危險的地方扎了根,安然生長,風雨不動。

    老和尚也有無聊的時候,尤其是冬天最冷的幾日。既無人相陪,就只好攬著他的掃帚在廟門口的石階上坐一坐,聽群鴉亂叫,看滿山雪缺,有時也會跟他的掃帚講話,內容無非是我離見佛祖之日已不遠,芥子廟沒了我,又有誰來摘果供奉,誰來打掃修葺,連你這把世上最好用的掃帚也無人再用,廟雖小,物雖微,也是一重世界,若就此荒廢,著實可惜。

    這把世上最好用的掃帚自然不能回應老和尚,它本來是塊尋常的木頭,修芥子廟時多出來的邊角料,扔在角落里許多,本已跟眾多廢料一道,被放進筐里要被人運到山下當柴賣掉,卻在出廟門前被節儉的老和尚看見,撿回去修磨一番,捆上野蒿做成了掃帚,一用就是幾十年。

    這個冬天,老和尚的咳嗽一日重過一日,漸漸連路也走不動了,在一個太陽剛下山的時候,咽了氣。掃帚立在門側,北風吹得它颯颯直響。

    夜里,下起了大雪,鵝毛似的,真怕一夜之后,芥子廟便被永遠埋進雪里。

    雪越來越密,卻聽得“咣當”一聲,廟門被人撞開來。一個輕裘華衣,面如冠玉的后生,嘴角掛著血絲,踉嗆著腳步跑進來。廟門外的石階下,閃著一串火光,氣勢洶洶地追來。

    追來的七八人,尋常裝束,為首的壯年漢子,脖子掛著一道八卦符,按著腰間的一柄短劍,眉眼帶悍,一步跨進廟來,卻不知是風勢突強還是看的,那立得好好的掃帚,不偏不倚不早不晚,剛好橫在漢子腳下,將其絆了個十足的狗吃屎。后生見狀,哈哈大笑,手掌一揮,竟隔空將那掃帚取到手中,閃身入了佛堂。

    油燈幽暗,菩薩端坐蓮臺,后生捂著心口,靠在菩薩腳下癱坐下來,-摟-著這把掃帚笑道:“想不到窮途末路時,還能遇到掃帚兄這般的亂,替我出了口惡氣。”

    暗淡的光線中,被捏得已是極光滑的掃帚柄,透著一層別樣的光,恍惚中竟似有生機似的。

    “木頭柄的掃帚倒也少見。”后生將這木柄拆下,三尺有余,色澤微棕,輕撫其上,竟隱有微溫之氣流動。

    火光與人聲已涌到佛堂外,佛門不再清凈。

    “看來已非尋常木頭,或可為替生者。”后生面露喜色,事實上他從進廟到現在,臉上一直帶笑,毫無被追殺的緊張以及受傷的痛苦,“你我既有這遭緣分,便送你一份大禮,免你將來在這小廟中孤獨一世。”他頓了頓,“I過,有得必有失,好自為之。”

    話音剛落,佛堂大門已被撞開,火光繚亂之中,大漢們沖進來。

    與此同時,一道亮光自佛像下驚起,竟絢爛似彩虹橫過,將這潦倒孤寂的佛堂染成只在畫中才有的極樂世界,眾人被驚得目瞪口呆,杵在原地不得動彈,但只是瞬間,光華自佛堂內竄出,轉眼無跡可尋,張眼再看,佛堂哪里還有那后生的影子,菩薩腳下,只剩一堆從掃帚上拆下的野蒿。

    翌日,斷氣已久,在禪房里硬挺挺躺了一宿的老和尚,動了動眼皮,大大地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

    2

    “買單開單,買雙開雙,買定離手啊!”

    “開開!快開!”

    “一三五……十一!對不住了啊各位,單!”

    “切!沒勁!走了走了,不玩兒了!”

    “各位慢走啊!下次再來!”

    不起眼的街角處,元芥笑嘻嘻地沖那幫散去的小子們搖手,將鋪在地上的藍布的碎銀子一個個拾起來塞-到荷包里,塞-一個說一句:“這個買燒雞,這個買桂花糖,這個……”

    還沒數完,一只大手從背后伸過來,銀兩無條件沒收。

    “好的不學,又學人開賭檔!”二十來歲的年輕男人,粗衣布鞋,挎著一個笨重的木箱,一手揣銀子,一手揪住元芥的耳朵,看了看藍布上的一堆花生米,“又拿花生米跟人賭單雙!”

    “有時候也拿瓜子兒……哎喲,師父我錯了!”元芥故作夸張地后著耳朵,擠眉弄眼道:“你進去老半天也不見出來,又不帶我一塊玩兒,蹲在這兒實在無聊,不如賺幾錢銀子呢!”

    “師父我是去玩兒嗎?進這些大戶人家表演,人數都明規定的,名額大都被那些有名的戲班占去了,落到咱們這些散兵頭上就只剩一個了,想帶你進去也是不能的!”他松開手,戳了一下元芥的頭,“師父不去去多賺錢,拿什么養你?徒弟你的飯量又比野豬還大。唉,趕緊收拾收拾走人!咱們得快些趕路,不然就要錯過桃源縣將軍府里的生意了!”

    “是!”

    夕陽下,師徒二人拎著大包小包的家當,坐上他們唯一的交通工具——一輛吱吱呀呀的,刮一陣大風都能吹散架的驢車,趕著那頭壞脾氣的小毛驢出了城門,在初春的乍暖還寒里,往桃源縣而去。

    他們是俗稱的江湖藝人,師父叫三無,徒弟叫元芥。耍刀弄劍劈石爬桿兒這樣的活兒他們不做,他們只變那些熱鬧奇巧的小戲法,抹花了臉演些逗人捧腹的滑稽戲,偶爾也賣吃不好也吃不死的丸藥,比起那些人丁興旺的大班子,他們來來去去就只有師徒二人,收入不算多,餓不死而已。

    打從元芥能記事起,她就跟著師父在大大小小的城池里穿梭,自小她就淘氣,師父怕她跑沒了,不得不在他表演時用根繩子拴住她的腰,另一頭綁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到表演完畢才松開。這樣的日子持續到她三四歲,懂得拿個銅鑼朝看客們收錢才告結束。

    說起來,這個跟爹媽無異的師父,現在應該很老才對,可他偏偏不老,在元芥腦中最遠跟最近的記憶里,起碼十五年了吧,師父的模樣一點變化都沒胡,二十來歲,高鼻深目,輪廓出眾。每當元芥替他卸下那些大紅大綠笑死人的妝后,總對他說,師父,你要是穿上好衣裳,比那些錦衣玉袍的公子哥兒好看多了!你看李府那個豬頭,那么胖還穿白袍子!

    對于她的稱贊,師父總是笑得像只偷到了雞的狐貍,然后拍拍她的腦袋說,師父要是只顧著買好衣裳,就不能給你存嫁妝啦!

    嗯,元芥不是男孩子,雖然她看來像。到她弄明白嫁妝是什么意思的時候,她不樂意了,很嚴肅地跟師父說,我不要嫁妝,把嫁妝兌換成銀子吧,然后拿去開賭坊,當老板,賺了錢還能養師父的老。

    師父一聽不樂意了,說既然如此,還不如將你的嫁妝拿去鄉下買塊地,種田養豬好過當個濫賭鬼,反正你也同野豬一般放肆,留在城里也是禍害。

    協議達成,賺錢買地養豬,成為了師徒的最高理想。不過從理想回到現實,數一數這么多年的積蓄,只怕連鄉下的一個茅廁都還買不起吧。

    “師父,你改個名兒吧,三無太難聽了。”元芥看著前方那一輪下沉的紅日,百無聊賴地說。

    “不改。”駕車的師父專注地看著路,“怎么,嫌棄師父不成?”

    “你聽聽別人師父的名兒,喊出來又好聽又響亮。你去……”

    “師父我無銀兩,無妻兒,無煩惱,響當當的三無師父,哪里不好!居然嫌充師父!”

    “不好聽是事實,自己難聽也就罷了,徒弟的名字也被你糟蹋了。你瞧瞧那些與我一般大的姑娘們,都興叫個花兒呀蝶兒呀的,多斯文婉轉。”

    “師父是元月間在芥子廟外撿到你的,元芥多好聽,比那些欲名不知好出多少!”

    “聽起來像個小和尚!”

    “你本來就是在和尚廟外頭冒出來的!”

    “哼!”

    驢車在漸漸沉下的夜幕里奔跑,離桃源縣已經不太遠,三無已隱隱聽到了淙淙的流水聲。桃源是他與元芥的老家,說是老家,卻連個固定的安身之所都沒有,哪里的房子便宜,他們就租住在哪里。實在沒錢時,也會到郊外野山上的芥子廟里住上幾日,那里的老和尚與他們頂熟悉,尤其元芥,打小伶牙俐齒,十分討老和尚的喜歡。后來,他帶著元芥去外地表演的次數越來越多,師徒倆經常一走就是大半年,這次回來,中間已近三年,元芥比走時又高了半個頭。

    許是近鄉情怯,三無的眼神有些飄忽。

    桃源縣外有一條叫桃花的河,河岸滿布桃樹,一到春季,花照清河,風景甚好。

    天長日久的,也不知是誰搞出來的傳言,說桃花河中有位笑面仙子,樂善好施,有求必應,沾了這位的仙氣,這整條河水都成了利姻緣利福壽的神器,惹得不少男女老少千里迢迢到這來舀水喝。有沒有利到姻緣福壽不好說,倒是這桃源縣因了這條河,賺了不少錢,單看桃花河畔開起的茶寮食肆,還有什么專賣姻緣和合符四季平安符笑口常開符的攤子,便知這條河的好處了。

    “師父,你也去桃花河舀碗水吧!”元芥嘻嘻一笑。

    “師父不口渴。”

    “你不口渴也得替未來師娘想想呀!”元芥撇嘴,“你幾時帶個師娘回來,就不用徒弟替你洗臭襪子補破衣裳了!”

    “衣裳都是我替你補的,你那針線活,補得都跟雞-屁-股似的!”

    師徒聒噪,小毛驢聽得煩躁,昂昂叫了幾聲,跑得更快,趕在天亮之前,接著他們進了城門。

    3

    “拖出去!”端木忍大袖一揮,面無表情。

    “端木將軍饒命!貧道所說句句屬實!”被將軍府的侍衛牢牢押住的矮瘦道人大聲道:“府中有妖孽,或致夫人不展笑顏,不施法被祛除,必有大禍呀!”

    “拖出去杖頁一百!”端木忍下令,“今后若再有人放此等妖道入府,嚴懲不貸!”

    堂堂的將軍府,堂堂的將軍夫人,跟妖孽扯上關系,真乃天大的笑話!

    直聽得院外傳來板子重落的聲音,連同那道士的聲聲慘叫,端木忍才勉強消去一腔怒氣,徑直出了大廳往書房而去。

    征戰沙場,血灑敵陣,再兇險的場面他也經過,眉也不皺一下。他是滿朝文武口中的常勝將軍,是皇帝安坐龍椅俯視敵國的資本,只要他開口,除了皇位,沒有得不來的東西。

    但,他偏偏治不好她的“病”。

    停在回廊的一端,他隔水望去,她的身影停在窗口,捏著一枚銀亮的針,細細地繡一張錦帕,如云青絲上從不見富麗堂皇的金玉飾物,只拿一根磨得光華的木簪懶懶綰起,最簡單,卻又最動人。

    掐指算來,成親已有三年。從草臺戲班里的小丫頭到閃閃發光的將軍夫人,謝筱青這個名字成了幸運的代名詞,她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經歷,讓桃源縣所有嫁不出去的姑娘重新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她長得也不算頂尖的漂亮,可嫁得真好!那男人可是端木忍呀,一次次將周遭蠻夷打得落荒而逃的大將軍呀!出生于桃源的端木忍,是老家人民最大的驕傲,以“我是端木將軍同鄉”為榮的人,處處可見。

    最難得的是,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猛將,卸下戰袍,竟又又是個高窈健碩,姿容過人,且還帶了幾分斯文氣的翩翩男兒,真是上天眷顧,將好處都給了他一人。

    這樣的好家世,這樣的好夫婿,卻還是難換佳人一笑。

    傳聞是,將軍夫人患了怪病,不會笑。

    真相跟傳聞差別不大。三年前,端木忍在敗突厥軍,從金鸞殿上領了封賞,馬不停蹄趕回闊別一載的家鄉,滿心歡喜迎娶心上人過門,可是,自他揭開紅蓋頭的那刻起,身為妻子的謝筱青就沒有展露過一絲笑容,眉宇之間,永遠嵌著一抹若隱若現的哀傷,沒來由地讓人心酸。

    她從前絕不是這樣。那個能在眨眼間爬到樹頂,能在眾目睽睽之下用一條鞭子擊滅一根蠟燭,能將一雙眼睛笑成彎月的丫頭,完全似變了一個人。

    他問過她,可是心事?可是不高興?她都搖頭否認。

    那為何不見笑容?她緘口不言。他抬起她的頜,直視她的眼睛,卻也找不出蛛絲馬跡,笑容這東西,仿佛從她的身\_體里莫名剝離了。

    三年來,他只要得空,便帶她四下游歷,聽聞哪里有有趣的景致,必然帶她觀賞,聽聞市井又出了什么新鮮好玩的物件,必然買回來給她。

    可是,她不笑。就算抱著她最喜歡的小貓兒的時候,面上也不見半分喜色。除了不笑,她做足一個妻子應盡的本分,從不抱怨,從不吵鬧,也會在端木忍遠征歸來的時候,親手為他熬一鍋好味的湯,將他的書房收拾得整整齊齊,熏上他最喜歡的香,夜闌人靜時,靠在他懷-里,靜靜聽他講一路上的遭遇與奇聞。如此這般,著實讓人無從分辨她的心意。

    他曾以為這是病,找了各種各樣的大夫來瞧,每個大夫都說,夫人脈象平和,氣血充盈,毫無病兆,不過是開些安神養身的藥,不了了之。

    時日一長,免不了起了風言風語。一些多嘴的婆子暗地里說,這將軍夫人只怕是被狐貍精給附了體了,那害周幽王亡國的褒姒,就是只不笑狐貍精,不笑到還好,這狐貍精若是一笑,必然是亡國的時候到了。

    將軍府里的小廝們聽了來,在府里暗傳,被他知道,抓住打個半死。至于今天來的這道士,也不是第一個被攆出去的,之前也有幾個云游的道士或者和尚,找到他說過差不多的話,開始他還耐著性子聽完,禮貌送客,但越到后來就越不能忍受這些毫無根據的可笑言論,這道士挨打也是倒霉,偏就撞上了他忍無可忍,大發雷霆的點兒上。

    他悶悶一拳捶在廊柱上,他與她這三年的生活,點點滴滴直上心頭,這將軍府內,笑不出來的人豈止她一個。

    他看她停在窗口的身影,看得入神,那容貌,那身形,連帶她走路的姿態,都是那個曾拉著他的手不肯松開,帶著一臉嬌俏笑容,一直送他到城門外的傻丫頭。

    哪里不對,哪里不對?妖孽……不可能,這太荒唐,他從不信鬼神之說。他不過離開桃源一年,她怎就有如此變故?

    剎那間,他心里突然有如貓抓,怎么也舒展不開。這種有如火灼,又如刀割的感覺,最近似是越來越厲害了,從心臟往全身蔓延,直面千萬敵軍也不曾有半點混亂的他,卻是越來越難靜下來。

    “啟稟將軍,為夫人生辰請來的戲班與雜耍藝人,都已到齊。”一個家丁匆匆而來,遞上一份名冊,“將軍請過目,若無不妥……”

    “不必看了,此等小事,你們酌情辦妥。夫人生辰當天,加強守備,莫讓雞鳴狗盜之輩混入。”他心中煩悶,三兩句打發了下人。

    家丁領命而去,剩他在回廓里又發了一會兒愣,方才轉身離開。

    明日是她生辰,前兩年他都因領軍在外而錯過,今年他在家,說要將天下最有名的戲班跟最有趣的江湖藝人都請來為她表演,據說他們的表演十分精彩,見者無不叫好。將軍府也需要一些熱鬧。他還暗自存了些希望,說不準這樣的熱鬧,能讓她一展歡顏。

    淡淡的陽光在空中緩慢轉動,水池中的魚兒咕嚕嚕吐著不包,那廂的窗前,她放下繡花針,遠遠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仍是一副好端端卻不知為何哀傷的模樣。

    并蒂蓮還沒有繡完,她揉了揉有些泛潮的眼睛,重新拿起了針。她繡的花樣,每個都喜慶,連那些花花草草,都像一張又一張笑開了的臉。

    4

    又是一陣轟然而起的笑聲,把掛在府中的彩燈都要掀下來似的。

    五顏六色的油彩,將三無的臉涂成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他不用講一句話,只需夸張地啃掉一牙西瓜,再夸張地抖一抖黑布,變出許多西瓜皮來,在上頭摔倒又爬起來,擺出各種無辜又滑稽的動作,臺下已是笑聲一片。

    這次,元芥也沒有閑著,將自己的臉面畫成了猴子,配合著師父,嗖嗖地爬上那支從箱子里伸出來的高高竹竿,在眾人的屏息靜息中,只見三無從手中拋出一塊鮮艷奪目的大花布,從空中徐徐落下之后,竿頭的元芥已然憑空消失。

    這一幕對于看慣了老派戲班與雜耍的觀眾而言,幾乎是活生生的奇跡。有的人甚至驚叫出聲。

    三無也扮出驚恐的模樣,手忙腳亂地在臺上亂翻亂找,西瓜皮翻飛起來,他舉起另一個大花木箱子,看似笨拙實則精巧地將漫天亂飛的西瓜皮全部接入箱中,然后關上箱子,氣喘吁吁地坐在上面撓頭,模樣著實捧腹。

    將軍與夫人端坐看臺主位,端木忍早被這新奇的表演吸引,情不自禁叫了幾次好,而旁邊的她,與尋常并沒有太多不同,但眼神卻比平日敞亮許多,怔怔看著臺上的三無。

    見氣氛已然到了最高的一刻,三無咧嘴一笑,突然騰突躍起,翻身落地的同時,將拴在箱蓋上的紅綢一拉,一片繽紛彩紙雪花般從箱內涌出,消失在空中的元芥手捧一個象征百花盛放的花藍,從箱中一躍而出,燕子般輕巧落地,與三無一道,朝看臺上的主位方向大聲拜賀道:“恭祝夫人生辰大喜,花開富貴,平安如意!”

    “好!好!”端木忍先驚后喜,不禁起身鼓掌。

    然而,更令他想不到的是,身邊的她竟也用力鼓起了掌,眉目之間雖無明顯笑意,但那久久都未揚起,仿佛被魔法固定了的嘴角,竟有了一絲小小的變化,就是這微不足道的欲揚未揚,讓他欣喜若狂。

    四目交望,端木忍在看她,元芥也在看她,而她在看三無。

    臺下掌聲雷動,卻不知有四個人的耳朵,在此刻空空如也。

    你演得真有趣,讓人肚子都笑痛了呢!

    哈哈,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能教我嗎?

    何苦讓油彩弄花好好的臉。

    我就喜歡這樣的臉呀,看著就叫人開心,你看,我剛被班主揍了一頓呢,一見到你這張臉,我的-屁-股也不疼了,心里也不難受了,就想笑。

    好,那以后見你,我都不卸妝。

    旁人聽不見的對話,在這個月色與彩燈共舞的夜晚,從某些人心里浮起來。

    5

    端木忍厚賞了他們。元芥抱著那滿滿一匣銀兩,高興地在床-上直打滾,笑得下巴都要掉下來。

    “將軍好大方!長得也好看!這么多銀子讓我怎么花喲!”她猴兒一樣在綿軟的床鋪上扭來扭去,“師父,我們好久沒睡過這么好的床了!”

    端木忍不但厚賞他們,還請他們留在將軍府,理由很簡單,他的夫人喜歡他們的表演,希望他們務必再多獻藝幾場,必重金相酬。

    三無遲疑片刻,終還是點頭應允。

    “你的房間在隔壁,賴在師父床-上做什么!”三無把銀子從她手里搶過來,笑呵呵地收到自己的箱子里,又拿個雞毛撣子過來,將她攆下床,“去,回房睡覺!記得洗腳!”

    元芥撇撇嘴,穿上鞋子,突然又像想起了什么,湊到三無身邊道,嘿嘿一笑:“師父,我怎么覺得那個不會笑的將軍夫人看起來眼熟呢?”

    “你一看到長得好看的人,都說眼熟。”三無搖頭。

    “才不是!”元芥轉著眼珠子,狡黠地碰了碰他,“你這老東西裝什么傻呀!”

    “你也說我老東西了,記性自然不好了。”

    “少裝蒜……你就算將你徒弟忘了,也不會將我那差一點的小師娘給忘了!”元芥朝他吐舌-頭。

    三無聽得直樂,忍不住彈了她的腦門:“什么叫‘差一點的小師娘’?”

    “差一點就做了我師娘的小姑娘呀!”元芥歪著腦袋,喋喋不休地說起來,“那年我才十歲吧,咱們剛剛從外地回來桃源,我得了風寒,拖拖拉拉一整年,身-子骨都弱,沒法跟著你東奔西跑,咱們只好在桃源長住下來,你天天去市集那邊賣藝,我就負責敲鑼收錢,你的表演新奇精彩,觀眾也多,笑破肚-皮也是常有的事。”

    “講了半天,你的小師娘呢?”三無笑道。

    “不就是那天你演砸鍋了嗎!觀眾立馬不買賬了,扔你爛白菜的人都有!只有那個穿著男孩兒衣裳的姑娘沒走,還過來幫你收拾攤子!”元芥回憶著,“那姑娘長得好看,淡紅淡紅的嘴唇跟抹了膏似的,笑起來眼睛像月牙。”

    “嗯,還有呢?”

    “不說了!”元芥生氣了,“裝瘋賣傻有意思么!不就是喜歡的人嫁了人,夫婿不是你么!”

    “去睡吧,徒弟。”三無摸著她的頭,笑,“要是早知你如此聒噪,當年還不如讓你凍死在芥子廟外頭。”

    “呸!就算沒了你,還有廟里的老和尚收容我呢!”

    “要是他收了你,你現在必然是個光頭小尼姑了,再不能跟著師父喝酒吃肉。”

    避重就輕,東繞西扯,元芥的功力永不及她的師父。

    她推門出去,關門的剎那,她朝整理床鋪的三無說了一句:“你可以不回來的。”

    三無回過頭,門已經“吱呀”一聲關上了。

    他略略一怔。

    他可以不回來嗎?不能。

    三年已到。

    他繼續整理床鋪,那猴子徒弟一點也沒變,小時候就愛在他的床-上打滾,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剛從泥坑里爬出來,故意要將身上的臟東西蹭他一身似的。那時候的她,蜷起身-子來,比一只貓也大不了多少,總是臟著一張臉,往他懷中最溫暖的地方擠,睡得鼻子冒泡。

    這些壞習慣,她改掉的少,留下的多。

    然后,這孩子愛笑,看螞蟻打架也能笑到牙根都露出來。說人是越長大煩惱越多,可這孩子越大越愛笑,多苦的日子也沒見她露過半點哀戚之色,雖然平日總穿一件讓人看不出性別的舊衣衫,戴個傻愣愣的氈帽,可那張白凈秀氣,笑容滿面的臉,看著就叫人開心。

    他收拾好,卻沒打算睡,出門到了隔壁,輕輕將元芥的房門推開一條縫。

    震天響的呼嚕聲從里頭鉆出來,他的徒弟裹著又干凈又松軟的被子,睡得十分香甜。

    第一次在芥子廟外頭見到她時,冰天雪地的,她被裹在單薄的襁褓里,小臉凍得通紅,大坶指還在嘴里嘬著,其實已經失去了知覺,可嘴角還是酣然地翹著,讓他不得不折回頭,將這僅存一息的小東西抱到懷-里。

    老和尚拖著長胡子,捏著佛珠,只從廟門時朝外看了一眼,念了聲阿彌陀佛。

    “你要這小東西?”他回過頭,笑,“可惜是個女娃,不能繼承你的衣缽。”

    “阿彌陀佛,有空帶她回來看我。”老和尚轉著念珠,轉身進了廟,“微如芥子,也成世界。誰施誰受,未如眼見。”

    當老家伙說的話越來越讓人不能理解時,說明他做和尚做得越好了。

    他笑笑,也不知幾時才能再回芥子廟了。

    關上元芥的房門,他本要回房,卻又突然停了步子,轉身出了將軍府,趁夜往野山上的芥子廟而去。

    6

    端木忍將她露在外頭的胳膊小心翼翼放進被子里。今夜她睡得很安穩,看她的睡臉看得久了,總覺得她在笑,但現看,又沒有。

    他披了衣裳,走出臥房,悄然往書房而去。

    一路上,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心口,這幾日,那莫名的疼痛越發厲害起來,心口仿佛燒起一團火,還伴著一點癢,卻不知該往哪里燒,十分難受。

    他鎖上門,也沒有點燈,就著窗外那一點月光,慢慢起走過去坐下。

    三年前的今天,他跟他的軍隊在夜狼谷與敵軍惡戰,雖然最終勝利者是他,可代價是全軍覆沒,兩軍死傷者的血,將整片天地都染成紅色,無數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凝固在揚起的塵土中。他之所以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這一天也是她的生辰,他的懷-里,還揣著特意買來的羊脂玉鐲,只等班師回朝之后,補送給她做禮物。可是,當他從如山的尸體中爬出來時,這玉鐲也跟陣亡的兵士一樣,粉身碎骨。

    月光緩慢地移動,對面,是一個人影,在黑暗里一動不動。它不是人,是他的戰甲。他十二歲就隨父親上了戰場,身上大大小小的傷痕,跟這戰甲上的一樣多。

    戰甲旁邊,掛的是皇帝御賜的玉浮金刀,上頭刻著他的名字,作為赫赫戰功的獎賞,世世代代的榮耀。

    他在桃源出生,天生反應機敏,通猛過人,是父親眼中的至大的驕傲。別的孩子還在追著娘親要糖吃的時候,他已將一把木刀揮得有模有樣,身后,握著藤條的爹,時不時敲敲他的手或腿,糾正不合格的動作。他若練得不好,晚飯必然是不能吃的,練得好,父親便忍不住沾沾自喜,說有個完全繼承了他優點的好兒子,將來青出于藍,馳騁疆場,掃蕩蠻夷,前途不可限量。

    我天生神力,握刀弄劍不在話下!

    好小子,反應實在敏捷,上陣殺敵,就要你這般的機警!

    這兵書,那些蠢材讀十年也記不住一句,你看過一遍就能倒背如流,將來必是大將之才!

    這樣的話,充斥于他幼年的全部生活。父親眼中,所看到的全部的他,就是一個為戰場而生的“天才”。

    父親沒有說錯,兒子的成就很早就超過了他。父親到戰死沙場的那一天,也只不過是個官拜從五品的武將罷了,連遺言都沒來得及留一句,甚至連尸體都沒找回來。

    即便有如此溫柔的夜色,他的戰袍也減不去半分肅殺之氣,那些在戰場上飄蕩的死亡與鮮血仿佛嵌在上頭,一生一世也洗不掉,不管他是在人仰馬翻的沙場,還是寧靜安謐的桃源,他的大半個靈魂永遠陷在一片廝殺之中,不得真正的安寧。

    原本以為,歷過千難萬險歸來,一場紅燭高燒的婚禮,一個守候多年善解人意的她,或許能將他的靈魂從另一個世界帶回來。可是他卻錯了,她的變故,將他推入了另一個悲傷又無力的窘境。

    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么?讓她無從歡笑。

    還是……她已然不將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四年前,他離開桃源的那天,她像從前每一次分別時一樣,囑他處處小心,無論如何也要安然歸來,彼時她帶淚的笑臉還清晰于眼膠。離家一整年,長也不長,短也不短,再歸來時,她容顏依舊,卻變了另一個人。

    他不是沒有找人查探過。從他出征到歸來成親的這一年,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偶爾會到城門處張望一番之外,沒有任何可疑之處。親自問她究竟怎么了,她來來去去也只是說沒有什么。

    喜歡一個人才會對他笑。厭棄一個人,如何笑得出來。這般道理,三歲孩童也懂得。

    他捂住心口,站到窗前。順手從旁邊的木架上取了一個小物事捏在手里——一只石頭雕成的小鸚鵡,半成品,還有只翅膀沒有雕完,細看,還被摔爛過,又被細心黏好。
    第(1/3)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洛扎县| 黔东| 合江县| 西乌珠穆沁旗| 陇川县| 商丘市| 高唐县| 桓仁| 海南省| 沁水县| 延川县| 马鞍山市| 库尔勒市| 金乡县| 太原市| 镇平县| 盐亭县| 兴海县| 信丰县| 呈贡县| 博野县| 台州市| 台山市| 聂拉木县| 曲松县| 江口县| 弥渡县| 大兴区| 无锡市| 扬中市| 蕲春县| 古丈县| 安塞县| 江津市| 隆昌县| 林芝县| 商丘市| 通州市| 共和县| 同仁县| 岳西县|